李承乾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静,却让周氏准备擦拭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擦。”他说,声音清晰,“这是我的画。”
“画……画在衣裳上,就脏了,不好看了……”周氏艰难地劝道。
“父皇的画,在绢上,是宝贝。”李承乾逻辑清晰,指着地上那卷依旧摊开的《春山行旅图》,“我的画,在衣裳上,就是脏了?”他顿了顿,乌黑的眼睛看着周氏,问,“是因为绢比衣裳贵?还是因为……父皇画的,才算画?”
“……”周氏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李承乾不再理她,继续在殿内走动。那团污迹随着他的动作,在杏黄的底色上晃动着,像一只诡异的、沉默的眼睛。
消息是无法完全封锁的。尤其当小太子殿下连续几日,都穿着那件胸口带着“画”的衣裳,在丽正殿内晃悠,并且坚决拒绝更换清洗时。
起初,只是东宫内部窃窃私语。渐渐地,风言风语如同穿过宫墙的秋风,带着颜料和孩童执拗的气息,飘到了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小殿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颜料,在自己心口的衣裳上乱画,颜色晦暗,形状怪异,不让擦洗,说是‘他的画’……”
“……还拿陛下的藏画对比,问为何陛下的画是宝贝,他的画就是脏了……”
“……每日就穿着那件脏衣裳,在殿里走来走去,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怪瘆人……”
这些话语,被王德以最谨慎、最客观的方式,转述给了两仪殿中那位眉头从未真正舒展过的帝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李世民起初并未在意。不过是孩子胡闹,涂抹衣裳,比起之前的“法器”,简直不值一提。他甚至有些刻薄地想,或许是禁足久了,这孽子无聊至极,只能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然而,当类似的禀报连续传来,并且细节越来越具体——那颜色的搭配(朱红、暗赭、灰蓝),涂抹的位置(正对心口),以及那孩子执拗的、近乎挑衅的“这是我的画”、“为何父皇的是宝贝”的言论——李世民那根因为“魇镇”事件而变得异常敏感和多疑的神经,再次被触动了。
心口……画……颜色晦暗……形状怪异……对比御藏画作……
这些元素,无法不让他联想起那串被烧掉的“项链”,那黑石、金箔、丝绦纠缠的“邪物”。虽然形式不同,但那其中的执拗,那对“宝贝”与“非宝贝”界限的模糊与质疑,那隐隐将自身“作品”与御赐之物并置比较的意味……何其相似!
这孽子,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他那“邪物”的思路吗?是在用这种看似无害的“涂画”,来无声地抗议、挑衅,甚至……继续那未完成的、晦涩的“诅咒”?
否则,为何偏偏画在心口?为何用那般不祥的颜色?为何要提起他的藏画?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厌恶、警惕和烦躁的情绪,再次涌上李世民心头。这混账,当真是阴魂不散!关起来了也不安生,非要弄出些让人膈应的事情!
他本想下令,强行将那件脏衣裳换下,再申饬一番。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强行换下?那孩子若是哭闹抗拒,甚至再说出些什么惊人之语,闹将起来,这“厌胜”风波好不容易才稍稍平息,难道又要掀起波澜?而且,为了一件孩童涂脏的衣裳大动干戈,传出去,岂不坐实了他这个父皇对儿子的猜忌已到了草木皆兵、小题大做的地步?
可不闻不问?任由那带着诡异“画作”的衣裳,日日在他眼前(通过宫人的描述)晃悠,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小刺,不致命,却持续地提醒着他那日的暴怒、那孩子的执拗,以及他们之间那道冰冷裂痕的存在?
李世民陷入了两难。他现自己对这个儿子,竟然有些束手无策。打不得(上次捏伤手腕已让他事后略有悔意,且皇后哭求),骂无用(那孩子现在沉默以对),讲道理更是鸡同鸭讲(“宝贝”与“邪物”之辩犹在耳)。如今,连一件脏衣裳,都成了让他心烦意乱的武器。
他最终没有下任何明确的旨意,只是对王德沉声道:“让皇后好生管教!东宫用度,一应物品,严加看管,此类颜料杂物,不得再出现于太子手中!”
这相当于默许了那件脏衣裳的存在,却也划下了新的界限——没有下一次了。
王德领命而去,心中叹息。陛下这口气,憋得难受啊。
于是,丽正殿内,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小太子李承乾,每日穿着那件胸口带着一团凝固的、暗沉污迹的杏黄夏衫,起居坐卧。那污迹经过几日,颜色更加沉着,与柔嫩的杏黄形成刺眼的对比,像一块洗不掉的、成长的胎记,或者一道无声的宣言。
他依旧安静,很少说话,但也不再整日呆。他会摆弄一些简单的玩具,会听宫女念书(虽然心不在焉),会在殿内慢慢地走。只是那胸口的一片污迹,总是最先映入旁人的眼帘,让人无法忽视。
长孙皇后试过温柔劝解,试过严厉命令,甚至亲自拿了干净漂亮的新衣来哄他换。李承乾只是摇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眼神平静却固执地看着母亲,重复那句:“这是我的画。”
那眼神,让长孙皇后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和更深的心疼。她看着儿子胸口那团算不上任何图案的污迹,又看看儿子那双越来越看不出情绪的漆黑眼睛,隐隐觉得,有些东西,正在这孩子心里,以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阻止的方式,沉淀,固化。
偶尔,李承乾独自坐在窗边时,会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的“画”,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一摸。颜料早已干透硬化,触感粗糙。他的指尖沿着那赭色的圆边缘,那朱红的点,那灰蓝的线,慢慢描摹。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指尖划过那些粗糙的颜料时,胸口内袋里那团丝绦疙瘩,似乎也会随之微微硬,硌着他。
而远在两仪殿的李世民,虽然再也听不到关于“脏衣裳”的新禀报(宫人们学乖了,不敢再拿这事烦他),但那幅画面——一个孩童,胸口带着一团污迹,沉默地存在于他目光所不及的东宫深处——却像一幅褪色的、却无比清晰的画,时不时浮现在他政务闲暇的瞬间,或夜深人静的时分。
不尖锐,不激烈,却绵绵密密,挥之不去。
像一粒沙,硌在帝王华服的衬里,看不见,却总在动作时,提醒着它的存在。
李承乾穿着他的“画”,度过了这个夏天。
当第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进丽正殿,拂动窗纱时,那件杏黄夏衫终于因为实在过于脏污陈旧,且尺寸渐小,被长孙皇后半哄半强制地换下,收了起来。
换上新秋衣的李承乾,站在镜前。新衣是雨过天青的颜色,清爽干净,衬得他小脸如玉。
他看了看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又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污迹的胸口。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去摸新衣,而是伸进内袋,握住了那团一直贴身放着的、打满死结的深蓝色丝绦疙瘩。
硬硬的,冷冷的。
他握紧它,抬起头,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孩童,眼睛乌黑,面容洁净,穿着得体。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颜色,有些痕迹,不是画在衣裳上,而是落在了别的地方。
落在了心里,和他贴肉藏着的那个死结一起,成了他的一部分。
秋日的阳光清澈明亮,透过窗棂,照亮殿内微尘浮动,也照亮镜中那双越来越沉静、也越来越让人看不透的漆黑眼眸。
喜欢癫的日子请大家收藏:dududu癫的日子小说网更新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