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像一把无形的梳子,将夏末最后一点黏腻燥热梳得干干净净。丽正殿外的梧桐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清扫得光洁的庭院石板上,又被早起的宦官悄无声息地扫去。天空变得又高又远,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带着凉意的蓝。
那件雨过天青色的秋衣,料子是上好的吴绸,触手温凉柔滑,裁剪合体,衬得李承乾那张渐渐褪去婴儿肥、显出些许轮廓的小脸,竟有几分清隽的味道。他安静地站在镜前,任由宫人替他系好最后一粒盘花扣,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镜中的孩子干净、整洁、规矩,符合一切关于“太子”这个身份的想象。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过分,像两潭深秋的井水,映着殿内明明灭灭的光影,却照不进底。
长孙皇后看着儿子,心里那点因为换下脏衣而升起的欣慰,很快又被更深的不安取代。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个孩子,更不像……她的承乾。
她走上前,想替他将一缕不听话的额抿到耳后,指尖刚触到那柔滑的丝,李承乾却微微侧头,避开了。动作很轻,但很明确。
长孙皇后的手僵在半空,心头一刺。她勉强笑了笑,柔声道:“承乾,今日天好,母后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可好?菊花都开了。”
李承乾的目光从镜中移开,看向殿门方向,那里秋光潋滟。他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声音平平:“好。”
没有雀跃,没有期待,只是一个应允。
秋日的东宫花园,菊花开得正盛。金黄的,雪白的,紫红的,团团簇簇,热闹地挤在篱边阶下,在清冷的空气里释放着略带药味的馥郁香气。假山石畔的几株丹桂也开了,细碎的金色小花藏在墨绿的叶间,甜香阵阵,与菊香交织,浓郁得有些熏人。
李承乾被长孙皇后牵着,慢慢走在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他走得很稳,步子不大,视线却不像寻常孩童那样被缤纷的花朵吸引,而是微微垂着,看着自己脚下那双新的、软底锦绣小靴的靴尖,一下,又一下,踩过光滑的鹅卵石。
偶尔有宫人经过,远远便停下,垂敛目,恭敬行礼。李承乾也只是抬眼瞥一下,便又低下头去。
走到一丛开得最盛的“凤凰振羽”旁,金红相间的花瓣卷曲如羽,华美异常。长孙皇后停下脚步,弯腰折了一小枝,递到李承乾面前:“承乾看,这花多漂亮,像不像凤凰的尾巴?”
李承乾接过那枝花,拿在手里,既没有凑近闻,也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挥舞玩耍。他只是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那卷曲柔软的花瓣。花瓣的触感细腻微凉。
他看了几秒钟,然后,手腕一翻,将那枝开得正好的菊花,倒了过来,花头朝下。
金色的、红色的、细密繁复的花瓣,因为倒置和突如其来的动作,微微颤抖着,有些花瓣边缘甚至出现了不易察觉的蜷曲。
他就这么倒提着花枝,让那本该昂向天的“凤凰振羽”,以一种别扭的、倒悬的姿态,垂在他身侧。
“承乾,花不是这样拿的……”长孙皇后轻声纠正。
李承乾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没说话,也没把花正过来,只是提着它,继续往前走。倒悬的花瓣擦过他的衣摆,蹭上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花粉和汁液。
接下来的路程,他不再只是看着靴尖。他的目光开始缓慢地、有目的地扫视着花园。掠过一株叶片开始转红的枫树,掠过树下石凳上昨夜风雨打落的几片残叶,掠过池中几尾懒洋洋不再活泼的锦鲤,掠过墙角一丛叶子已经枯黄大半的芭蕉。
他的眼神里没有欣赏,也没有惋惜,更像是一种……冷静的检视,或者,在寻找什么。
走到花园深处一处较为僻静的角落,这里花木少了些,多是些高大的乔木和嶙峋的假山石。秋风在这里打着旋儿,卷起地上干燥的落叶,出沙沙的声响,比前头菊桂喧闹处清冷了许多。
李承乾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假山石缝隙里,一株几乎被忽略的植物上。
那不是花,甚至不是寻常的观赏草木。它矮小,茎秆细弱,叶子稀稀拉拉,边缘已经有些干枯蜷曲,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机的灰绿色。在它顶端,挣扎着开出了几朵花——如果那也能算花的话。
花朵极小,米粒大小,颜色是一种极其晦暗、近乎肮脏的紫褐色,毫无光泽,蔫头耷脑地挤在一起,花瓣单薄得可怜,几乎看不见花形。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这植株濒死前勉力挤出的一点、带着衰败气息的分泌物。它散出的味道也极淡,是一种混合了土腥、腐败草木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与远处袭来的甜香格格不入。
这是一种宫里花匠绝不会特意栽种、甚至看见了会当做杂草拔掉的野花,无名,卑微,在华丽宫苑的角落里默默生长,又默默衰颓。
李承乾却像是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他松开一直牵着长孙皇后的手(后者正因这偏僻处的荒凉和那野花的丑陋而微微蹙眉),几步走到那假山石前,蹲下身,凑得很近,几乎将鼻尖贴到那几朵晦暗的小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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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很仔细,从左到右,将那几朵小花,连同它们下面那可怜兮兮的茎叶,都纳入眼底。然后,他伸出那只空着的手(另一只手还倒提着那枝“凤凰振羽”),不是去触碰花朵,而是用指尖,极轻地,拨弄了一下植株根部干硬的泥土,又拈起一片掉落在一旁的、完全枯黄卷曲的叶片。
叶片在他指尖轻易碎裂,出细微的“咔嚓”声,碎成更小的、粉末状的屑。
长孙皇后跟过来,看着儿子专注地观察那丛丑陋的野花,心头那点不安越浓重。她柔声唤道:“承乾,这花不好看,我们去那边看芙蓉吧,开得正艳呢。”
李承乾仿佛没听见。他维持着蹲姿,看了很久,久到长孙皇后觉得腿都有些酸了。然后,他忽然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抬起那只倒提着“凤凰振羽”的手,将手中那枝华丽金红的菊花,花头朝下,凑到了那丛灰紫野花旁边。
金红璀璨、花瓣层叠如羽的“凤凰振羽”,与那灰暗卑微、几乎不成形状的野花,并置在一处。极致的绚烂与极致的黯淡,极致的精心培育与极致的野生荒芜,极致的甜香与极致的苦涩土腥。
对比强烈到刺眼,甚至……令人不适。
李承乾歪着头,看看左手边倒悬的“凤凰振羽”,又看看右手边自然生长的灰紫野花。他的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移动,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困惑,又像是现了某种隐秘的、有趣的真相。
他就这样静静地对比着,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松开手。
那枝倒提了许久的“凤凰振羽”,金红的花朵早已因为失水和倒置而显出疲态,此刻脱离了他的手指,轻飘飘地坠落,“啪”一声,掉落在假山石下的泥地上。几片最外围的花瓣被震落,沾染了尘土。
李承乾看也没看那掉落的菊花。他收回目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到的枯叶碎屑和一点点泥土,动作自然而随意。
他转向长孙皇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他那平静的、听不出起伏的童音,问了一个问题:
“母后,为什么这朵花(他指了指地上沾尘的‘凤凰振羽’),要种在漂亮的花圃里,很多人看,很多人夸?”
他又指了指假山石缝里那丛灰紫的野花:“这朵花,却长在这里,没人管,快要死了?”
他的问题很直接,目光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不解。
长孙皇后却被问住了。她看着儿子那双平静的眼睛,又看看地上委顿的名菊和石缝里顽强的野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讲精心栽培与天生天养的区别?讲审美价值与实用价值(如果野花有的话)?还是讲这宫苑里无处不在的、人为的秩序与阶次?
任何一种解释,在此刻此地,在这两丛对比如此鲜明的植物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刻意,甚至……有些虚伪。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勉强笑了笑,避重就轻:“花园里的花,是花匠们用心栽培,供人观赏的。这石头缝里的……是野草,自己长出来的,自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