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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012(第2页)

“哦。”李承乾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他紧接着又问,目光依旧盯着那丛野花,“那它自己长出来,开花,就算没人看,没人夸,它也算……开花了吗?”

“……”长孙皇后再次语塞。

李承乾似乎并不需要答案。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丛灰紫色的、在秋风中瑟瑟抖的野花,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摘,而是用指尖,极快、极轻地,在那最小的一朵紫褐色花苞上,弹了一下。

力道很轻,但足以让那本就羸弱的花苞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几乎要脱离细茎。

做完这个动作,他收回手,仿佛什么事都没生,转身,对长孙皇后说:“母后,我冷了,想回去。”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番观察、对比、提问,以及最后那一下轻弹,都只是秋日散步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转眼即忘的插曲。

长孙皇后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又看看地上沾尘的名菊和石缝里兀自晃动不休的野花花苞,心头那股寒意,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丝丝缕缕,渗得更深。

她默默牵起儿子微凉的小手,转身往回走。

李承乾顺从地跟着,依旧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靴尖。只是那只被母后牵着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仿佛在回味方才触碰那野花花苞时,那一瞬间极其轻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抵抗和震颤。

倒提的名菊被遗落在假山石下,金红褪色,很快会被负责洒扫的宦官当做垃圾清理掉。

石缝里的野花,依然开着它那无人欣赏的、晦暗的花,在越来越冷的秋风里,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彻底的枯萎。

回到丽正殿,炭盆已经生起,驱散了秋日的寒凉。李承乾脱下外袍,交给宫女。宫女接过时,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忽然轻“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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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长孙皇后问。

宫女指着雨过天青色外袍的袖口内侧,一处极不显眼的地方:“娘娘您看,这里……沾了点什么?”

长孙皇后凑近看去。只见那柔滑的吴绸袖口内侧,接近手腕的地方,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小片极其细微的、紫褐色的……粉末?或者,是某种汁液干涸后的痕迹?颜色晦暗,与衣料的清雅天青色格格不入,像是无意中蹭到的污渍,又因为在内侧,极难察觉。

她心头一跳,立刻看向儿子。

李承乾已经坐到了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杯宫女递上的热乳酪,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神色安然,仿佛对这边的小小现毫不知情。

长孙皇后拿起那件外袍,走到窗边光亮处,仔细审视那片紫褐痕迹。很淡,很小,若非特意寻找,几乎看不见。她用手指捻了捻,痕迹没有晕开,像是已经干透附着。

是那野花的花粉?还是……他指尖弹过花苞时,无意中沾到的汁液?

她看着儿子安静的侧影,想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问了又如何?他会说是无意中蹭到的,或者,干脆不承认。就像那件画脏的夏衫,就像他那些看似天真、实则让人无从应对的问题。

她最终只是默默将外袍交给宫女,低声吩咐:“仔细清洗干净。”

宫女应声退下。

李承乾喝完了热乳酪,将空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矮榻上滑下来,走到殿内书架旁,踮起脚,从最下面一层,抽出了一卷蒙尘的、平时无人翻阅的画谱。

他抱着画谱,回到矮榻上,摊开。画谱是前朝流传下来的《百花图样》,工笔描绘了各种花卉形态,旁边还有简单的文字说明。

他没有去看那些描绘精美的牡丹、芍药、莲花,而是用小手,一页一页地,快而仔细地翻找着。翻过了桃李杏樱,翻过了兰蕙菊桂,一直翻到画谱最后几页,那些描绘着不起眼、甚至被视为野草杂花的图样处。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那一页上,画着几株形态各异的、常见的“野花”,线条简略,远不如前面的名花精工细描。其中一株,茎叶细弱,顶端开着几朵极小、颜色暗淡的花。旁边的注解说:“地丁,田野常见,花小色晦,味微苦,可入药,清热毒。”

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没有说它美丑,没有说它该被栽种在何处,只是客观地陈述了它的形态、习性和一点点实用价值。

李承乾的目光,牢牢锁在那简略的“地丁”图样和“花小色晦”四个字上,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柔软的衣料,轻轻按在了自己胸口内侧——那里,贴身的口袋里,那团打满死结的深蓝色丝绦疙瘩,硬硬地硌着。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念出了画谱上的那四个字:

“花小……色晦。”

声音落在寂静的殿内,很快被炭火轻微的“毕剥”声吞没。

他合上画谱,将它推到一边,没有再翻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秋日的黄昏来得迅疾,方才还明媚的阳光,此刻已只剩下天边一抹黯淡的金红。宫人悄无声息地点亮了殿内的灯烛,温暖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昏暗。

李承乾依旧坐在矮榻上,没有动。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越来越深的暮色,看着最后一点天光被黑暗吞噬。

灯火的光映在他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那双沉静的眼睛,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愈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片被秋风吹过的荒芜角落,那丛“花小色晦”的野花形象,连同那晦暗的紫褐色,已经悄然生根,与那硬疙瘩丝绦、与那胸口曾有的颜料污迹、与所有无声的疑问和冰冷的触感,缠绕在了一起。

它们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它们只是存在着,像石缝里的地丁,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开着自己的花,无论有没有人欣赏,无论被定义为“名花”还是“野草”。

夜色完全笼罩了宫阙。两仪殿的方向,隐约传来报时的钟鼓声,沉浑悠远,一如既往地昭示着帝国的秩序与威严。

丽正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李承乾收回望向黑暗的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小小的、安静的阴影。

他抬起手,不是去拿点心,也不是要人抱。他只是用指尖,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自己袖口内侧那处已经洗净、但似乎仍残留着一点无形痕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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