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了又积,积了又化,窗台上的“战利品”盒子满了又清空,清空了又被新的羽毛、干枯的虫翼、或是几片特别形状的冰凌填满。李承乾的弹弓技巧愈精熟,甚至能在麻雀起飞的瞬间预判轨迹,打落它尾羽尖端最细的一根绒羽。混沌珠带来的那点微妙助力,让他眼睛更亮,手臂更稳,心思……也似乎更静了。
静,不是呆滞。是一种专注的、带着冰冷观察的静。他看麻雀惊慌振翅的角度,看甲虫被打翻后六足乱蹬的节奏,看雪花在弹丸轨迹边缘被气浪激荡开的形状。窗外的世界,在他眼中被拆解成无数细微的、可被扰动和“验证”的环节。
但渐渐地,连这“猎场”也开始显得乏味。鸟雀虫豸的反应,虽比木头靶子生动,却也渐渐有了模式。惊飞,逃窜,偶尔笨拙的失误……看多了,也就那样。它们太弱了,弱到甚至无法构成真正的“对抗”,只是他单方面的“验证”对象。
他需要点别的。点更……有分量的。
冬日的黄昏来得早,殿内早早掌了灯。李承乾放下弹弓,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瞄准而有些酸涩的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殿内,掠过那些熟悉的陈设,最后,落在了墙角书架最高一层。
那里,在几卷厚重的、蒙着灰尘的典籍后面,隐约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不起眼的轮廓。是什么?以前没注意过。
他搬来小杌子,踮着脚,费力地将那东西够了下来。入手微沉,是个扁平的木匣,没有上漆,木质粗糙,边缘有些毛刺,看样子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尚可,没有虫蛀。匣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铜扣。
李承乾抱着木匣,回到炭盆旁的光亮处。他打开铜扣,掀开盖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书信字画。只有几块……石头。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颜色也斑驳陆离。最大的一块有他拳头大小,灰白色,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风沙磨蚀了千万年;一块是暗红色的,沉甸甸的,边缘锋利;还有几块小的,有的是晶莹的乳白色,有的是带着金属光泽的黛青色,还有一块黑得纯粹,对着光看,里面仿佛有点点细碎的银色反光。
不是玉石,也不是宝石。就是些……看起来很普通的石头。但被仔细地收在这个木匣里,放在书架顶端,显然不是无意义的杂物。
李承乾拿起那块最大的灰白色石头,掂了掂,很沉。表面粗糙的触感磨着掌心。他又拿起那块暗红色的,更沉,边缘锋利得几乎划手。他用手指逐一触摸那些小石头,冰凉的,光滑的,粗糙的,带着天然纹路的……
这些石头从哪里来?是谁收集的?为什么放在这里?
他翻过木匣,匣底刻着两个极小的、几乎被磨平的字,凑到灯下仔细辨认,似乎是——“晋阳”。
晋阳?李承乾隐约记得,好像听宫女提过,父皇在成为皇帝之前,在晋阳呆过很久?那是父皇起兵的地方吗?
这些是……父皇从晋阳带回来的石头?
这个念头让李承乾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些沉默的、冰冷的、带着遥远地方气息的石头。它们不像宫殿里的玉器瓷器那样温润精巧,也不像花园里的假山石那样被刻意雕琢成景。它们粗粝,原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野性的、未经修饰的力量感。
父皇会把这样的东西,收在身边?
他拿起那块黑得纯粹、内里仿佛有碎银闪烁的石头,对着炭盆的火光看去。火光在石头深处折射、跳跃,那些细碎的银点像是被唤醒,幽幽地亮着,又随着角度的变化而明灭不定,像……像深夜无月的天空里,偶尔挣扎着透出云层的、极遥远的寒星。
李承乾看了很久。一种奇异的、混合了陌生与隐约兴奋的感觉,顺着指尖触碰石头的冰凉,丝丝缕缕地渗进心里。这些石头,和他之前接触过的所有东西都不同。它们不说话,不反应,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却好像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又被隐隐吸引的厚重的东西。
他把石头放回木匣,但没有立刻合上盖子。他就那么抱着木匣,坐在炭盆边,看着里面的石头,像是在审视一群沉睡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默的士兵。
接下来的几天,弹弓被暂时冷落了。李承乾的兴趣转移到了这个意外现的石匣上。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观看,开始尝试“验证”它们。
他找来一块柔软的白布,将石头一块块拿出来,仔细擦拭,观察每一块石头上独特的纹理、色泽、重量。他用指甲去抠那灰白石头上深深的孔洞(抠不动),用指尖去试那暗红石头锋利的边缘(有点疼),把那块乳白色的小石头贴近耳朵摇晃(没声音),对着光反复转动那块黑石,看里面碎银般的光点如何变幻。
他甚至尝试用石头去敲击东西。用暗红石头轻轻敲击殿内一个闲置的小铜磬,出“叮”一声清越但短促的响声,远不如玉磬悠扬,却有种干脆的力道。用灰白石头去磨炭盆边缘的铁架,出“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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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石头,很硬。很沉。不像他以前砸碎的玉灯、挖开的灰泥、甚至射落的鸟羽那样“易碎”。它们以一种近乎顽固的、沉默的方式,抵抗着他的“验证”,却又在抵抗中,展现出某种原始的、不容忽视的“特质”。
李承乾着迷了。这比射麻雀有趣。麻雀会飞走,会死,这些石头不会。它们就在那里,沉默地承受着他所有的好奇、试探,甚至轻微的破坏欲,然后依旧沉默地存在着,用它们的坚硬和沉重,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他尚未完全把握的“真实”。
他开始给这些石头“安排位置”。不是胡乱堆放,而是有“讲究”地摆放。那块最大最沉的灰白石,被他放在了窗台的正中央,像一座微型的、粗粝的山峰,镇压着窗外那片他曾经猎杀鸟雀的领域。暗红色的石头,因为边缘锋利,被他小心地放在了书案一角,靠近笔架,像是某种随时可以投入使用的、原始的“武器”或“工具”。几块颜色质地各异的小石头,则被他按照某种自己才懂的顺序,排成一列,放在多宝格最下面一层空着的位置,像是等待检阅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使节”。
而那块最特别的黑石,内蕴碎银星光,他没有摆出来。他把它从木匣里拿出来,洗净擦干,然后,放进了自己贴身小衣的内袋里——和那团打满死结的深蓝色丝绦疙瘩,放在了一起。
一硬一软,一冷(石头)一更冷(丝绦的质感),一蕴星光一缠死结,贴身放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左侧,心跳的位置。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默、同样带着某种“重量”的触感,奇异地并存着。
这成了他新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胸口衣袋里除了那个疙瘩,又多了一块来自晋阳的、沉黑的石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庭院里的积雪化尽,泥土变得松软,草芽悄悄冒头。李承乾依旧很少说话,但宫人们察觉,小殿下似乎又有了新的“专注点”。他不再整日守在窗边拉弹弓,而是常常对着窗台上那块丑丑的大灰石头,或是书案角那块暗红石头,一看就是半天,偶尔还会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慎重,去触摸、感受它们的纹理和温度。
对于胸口内袋里那块黑石,他更是时不时就会隔着衣料,用手指轻轻按一下,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走路时,它会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带来一种沉实的、有节奏的触感,像是在他胸腔里多了一颗缓慢而有力搏动的、石头做的心脏。
这种变化,自然也落入了时刻关注东宫动静的耳目眼中。
“……小殿下近日迷上了几块粗糙石头,似是旧物,常对之凝视、触摸,摆放亦有定规……”
“……尤其珍视其中一块纯黑石头,常贴身携带,状甚珍重……”
“……弹弓已少玩,鸟雀羽毛等物亦不再收集,殿内似……清净了些?”
消息再次递到李世民案头时,他正为开春后关中水利与边防粮草调配之事烦心。听着王德的禀报,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石头?又是石头?
之前是铜钱石子丝弄什么“法器”,现在干脆直接玩起真正的石头来了?还是……晋阳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