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想着,将那颗黑石子,随手丢进了炭盆边缘尚未燃尽的灰烬里。石子滚了两下,停在灰白与暗红的交界处,很快被余温烘烤得微微烫。
他不再看石子,而是抬起头,望向殿门方向。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大点,砸在瓦檐上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了片,哗哗地冲刷着殿外的世界。
不知道父皇,现在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的话,会是什么反应?
会比杨妃更愤怒吗?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用那种冰冷审视、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李承乾忽然有点期待了。
期待父皇的反应。期待这场因他而起(或许吧)、却又似乎与他无关的“意外”,会带来怎样的连锁变化。
胸口那块晋阳黑石,似乎又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凉意,像是在应和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也像是在提醒他,游戏,好像……真的变得不一样了。
他伸手入怀,握住了那块黑石。
冰凉的,沉甸甸的,内里的碎银光点在炭盆微弱的光线下幽幽闪烁。
“运气不好。”他对着那块石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它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然后,他收紧手指,将黑石紧紧攥在掌心。
掌心的红痕,硌着石头的冰凉。
窗外的雨,下得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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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席卷了整座宫城,并毫无意外地,裹挟着最浓重的惊怒和最冰冷的寒意,砸向了两仪殿。
彼时,李世民刚与几位重臣议完今岁黄河汛防之事,正觉疲惫,端起茶盏欲饮。王德几乎是连滚爬进来的,脸上血色尽失,声音抖得不成调:“陛、陛下!出事了!吴王殿下……在北库房后巷,墙塌了,砸伤了头,断了手臂,昏迷不醒!太医署……太医署正在全力救治!”
“哐当!”
李世民手中的白瓷茶盏脱手坠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汤溅湿了他的龙袍下摆和靴面,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手撑住御案才稳住,脸色瞬间铁青,瞳孔骤缩:“恪儿?!怎么回事?!怎么会去北库房后巷?!谁让他去的?!”
“是……是吴王殿下自己……”王德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听、听抬回来的内侍和当时附近巡逻的禁军说,吴王殿下似乎是……想从后巷墙缝偷窥库房内的‘天外铁’旧物,不慎扒到了松动的墙砖,导致一片墙体塌落……”
“偷窥‘天外铁’?!”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他如何知道那里有‘天外铁’?!谁告诉他的?!朕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那片区域!”他想起那些从战场遗迹中带回的、据说带着不祥“火毒”和诡异磁性的陨铁,一直封存在北库房最深处,视为不祥,连他自己都极少踏足。恪儿一个稚童,如何得知?还偏偏去偷窥?
王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奴婢……奴婢不知吴王殿下如何得知……只是……只是吴王殿下昏迷前,似乎……似乎含糊念着……‘太子哥哥’、‘石头’……”
“太子……哥哥?”李世民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殿外东宫的方向。承乾?又是承乾?!
最近关于东宫和吴王往来密切的零星禀报瞬间涌入脑海:李恪常去丽正殿,两人一起玩弹弓,摆弄石头,太子“教导”吴王射艺,吴王对太子那些晋阳旧石充满好奇,甚至……曾提及库房“天外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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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比得知李恪受伤更烈、更寒的怒意,夹杂着深沉的惊悸和某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轰然冲垮了李世民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摆驾!太医署!不……先去丽正殿!”他几乎是咆哮着下令,再也顾不得帝王威仪,大步流星冲出殿外,甚至等不及王德准备伞盖仪仗,径直冲入瓢泼大雨之中。玄色龙袍瞬间被雨水浇透,紧贴在身上,更显身形僵硬紧绷,每一步都踏得水花四溅,带着骇人的杀意。
雨水冰冷,却浇不灭他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名为猜忌和愤怒的毒火。
又是他!又是这个孽子!先是以巫蛊邪术魇镇君父,如今又怂恿幼弟涉足禁地,致其重伤濒死!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非要闹得兄弟阋墙、宫中不宁、甚至祸及朕的性命他才甘心?!
李世民从未如此刻般,对那个自己寄予厚望又屡屡失望、如今只剩下冰冷警惕的嫡长子,生出如此清晰而强烈的……憎恶与杀意。
丽正殿的殿门被皇帝一脚踹开,轰然巨响,惊得殿内本就惊魂未定的宫人们魂飞魄散,伏地一片。
李世民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梢、脸颊、衣袍不断滴落,在金砖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他站在门口,如同从暴雨中走出的索命修罗,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炭盆边那个小小的、依旧穿着干燥靛青常服的身影。
李承乾已经站起来了,面对着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静得可怕,映着父皇盛怒到近乎狰狞的脸,以及他身后门外无边的雨幕。
“李承乾!”李世民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暴戾,“跪下!”
李承乾看着他,没动。
“朕让你跪下!!!”李世民上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几乎将李承乾完全笼罩,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炸开。李承乾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小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骇人的五指红痕,嘴角破裂,渗出一丝血线。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却还是撑住了,慢慢转回头,抬起眼,依旧看着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