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空桑最后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章台御使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
夏语冰死于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仅二十六岁。此后青王控制了朝政。庞大的果子继续从内而外地腐烂下去,无可阻拦。
三年后,一直流浪在西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
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色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七千年后,终于更换了所有者。
那个曾试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重振朝纲的年轻御使一生之力最终落空。然而他也是幸运的,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国家的覆亡。
那便是师父生命里曾经遇到过的男子吗?在百年之后,她犹自不曾将他忘记——然而夏语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儿、最后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遗腹子塬被青王辰收养,伽蓝城破之时,作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个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关于一个叫“慕湮”的女子的记载。
合上那卷满是灰尘的《六合书》,戎装的少将坐在满架的古籍之间,默默抬首沉吟。
他无法追溯出师父昔年的事情……虽然他曾那样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时空毕竟将许多事情阻隔。在那个女子叱咤于江湖之间、出剑惊动天下的时候,他还未曾降临到这个世间,冰族还在海上居无定所地颠沛流离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不是剑圣门下秘传的“灭”,如果师父不是这样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将时空凝定——按照世间的枯荣流转,面前温柔淡定的师父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里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为帝国的少将……
只是一个不经意提起的名字,却让他的思绪飘出了很远。等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听到的是这样半句话:“权势、力量、土地、国政……你们血管里本身就流着那样的东西。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初衷,到最后总会卷进去。你们都坚信自己做的都是对的,都觉得有能力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为伴,最后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
那样的话,让少将涣散的思维一震,重新凝聚起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师父的——那样的话,他本来没想到会从师父这样看似不问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然而到了最后,你们实际成为的那个人和你们想成为的那个人之间,总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视着他,目光却仿佛看到了别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间,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人——然而这样的话听到耳中,心中却是忍不住悚然。
“师父。”云焕勉强开口,想将话题从这方面带开——那并不是他想和师父说下去的。
“焕儿。”空桑的女剑圣恍然一惊,明白过来,苦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军人肩上的银鹰硌痛了手,她低下头来凝视着最小的弟子,眼里是担忧的光,“小心那些家伙啊——那些人用得着你的时候便百般对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着你了,转身就会把你扔去喂那些豺狼!”
“没关系,弟子能应付。”他抿了一下薄唇,在转瞬间将心里涌起的情绪压了下去,回归主题,“虽然现下遇到了一些难题。”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冷气悄无声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终于顺利地不动声色抛出这句话了。其实,说到底,他费尽周折来到这里,不就为了这句话?
“出了什么事?”果然,慕湮一听就关切地蹙起了眉头,“我就知道你不会随便来博古尔沙漠的——遇到什么难事?快说来给师父听听。”
“我奉命来这里找一样东西。”帝国少将坐在师父榻前,将声音压低,慎重而冷凝,“军令如山。如果找不到,就得死。”
“什么?”慕湮吃惊地坐起,“死令?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纯青琉璃如……”云焕立刻回答,然而仿佛忽然想起这是机密一般,止住了口。
“纯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剑圣手指一震,显然这个称呼她曾经听过,极力回忆着,前朝的女子喃喃,“是那个东西?传说中龙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灭了海国,镇蛟龙于苍梧之渊后,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蓝白塔顶端?据说可以保佑全境风调雨顺。难道沧流建国后丢失了这颗宝珠?以至于要你千里来追回?”
云焕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
多年来,迦楼罗金翅鸟的研制一直是帝国最高的机密,而纯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如果让师父得知如意珠便是那个摧毁一切的杀人机器的内核,只怕她虽然不忍眼睁睁看弟子失职被处死,但也会犹豫着不肯帮他——虽然处处留了心机,然而让他对师父公然说谎,也是办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
“是了,这是军务,你不便多说。”他只是略微沉吟,慕湮便了解地点头,关切询问,“应该能找到的吧?你可以去空寂城调用镇野军团啊……”
“那样大的荒漠,一支军队大海捞针有什么用。”云焕低头微微苦笑,“那个死令是有期限的。”
他只差直说出那一句话——“在这片大漠上,论人脉、论影响力,在民间谁能比得上师父?”
是的,镇野军团虽能维持当地秩序,然而他也是知道军队是不得民心的。这件事上,依靠镇野军团根本不如借助师父多年来在牧民中的威望——那也是他刚开始接到这个艰巨任务时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的想法。
“期限是多久?”慕湮的手指慢慢握紧,问。
“一个月。”云焕低声回答。
“一个月……”空桑女剑圣眉间有沉吟的神色,缓缓抬头看着高窗外的一方蓝天,外面已经渐渐黑了下去,“时间是很紧啊……难为你了。”
“弟子多言了。”控制着语速,慢慢回答,感觉自己的声音如冷而钝的刀锋,然后他强迫自己不再说下去,站起了身转向门外,“湘应该已经做好饭了。”
慕湮脸上的神色一再变换,在弟子走出内室前忽然叫住了他。
“今天晚上,附近各个部落的牧民都会来墓前集会,答谢我为他们驱走邪魔,”空桑女剑圣开口,对着自己的弟子吩咐,“到时候,我会拜托各族头人替我留意——那些都是熟悉大漠的人,说不定能有所帮助。”
“多谢师父。”终于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诺,帝国少将霍然回头,单膝跪地,却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
四、踏歌
无色城。空无的城市里,成千上万的石棺静静沉睡在水底。
一双眼睛俯视着一面水镜,清浅的水若有若无地映着另一个空间的一切。不知道看了多久,在高高的王座上微微低下的那颗头颅忽然吐出一口气,右手忍不住抬起,伸向水镜,仿佛想试探着去触摸什么。
“真岚。”忽然有人出声唤,熟悉的声音。
“啪”,那只伸到半途的手陡然一震,重重下落,将水镜的铜盖合上,水面破裂荡漾。
“在看什么?”白衣银发的女子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刚合起的水镜,微微诧异地看向王座上那颗孤零零的头颅,“这几天经常看你开水镜,看什么?”
“没什么。”不由自主地蹙眉,空桑皇太子看着太子妃,下意识地回答。然而话刚出口,忽然间脸上就有些奇怪的赧颜。
“别关水镜——看看西京和苏摩他们到哪里了。”白璎也没有继续问,在王座旁坐下,顺手将那颗头颅捧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俯下身去打开水镜,“这几天云荒上面一定天翻地覆,可惜我暂时还不能出去……真是为他们担心。”
说话的时候,铜盖被掀开,水镜里的水还在微微荡漾,然而破碎的水面已经渐渐归于平整,依稀拼凑出了一个尚未消失的残像——显然是西方砂之国的某处,连天纷飞的黄沙之中,赤驼驮着一行牧民模样的人往前走。最前方坐在赤驼上,指挥着驼队的是一个红衣少女,明眸皓齿,古铜色的手臂缠绕着大拇指粗细的鞭子,背上背着一个匣子,正在回头对后面的人大声说着什么,眉目间神采飞扬。
“这是?”手指微微一顿,白璎诧异地看着水镜中残留的画面,然而睫毛一闪,毕竟没有问,纤细的手指从水面上拂过,无声地念动咒语,水镜里的水转瞬激变。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催动,薄薄一层水向着镜心凝聚,瞬间撞击,变成一线直激起三尺,“哗啦”一声落回铜盘,立刻如水银般平静。
然而,镜里的景象却已经完全改变,指向了她所要窥探的彼端。
银发的太子妃坐在王座上,俯身看着水镜的景象,眉间神色忽然一变,烫着般转开了目光,脱口道:“荒唐。”在她揭开水镜的一刹那,真岚就有些微的失神,此刻感觉到白璎全身猛然一震,他一个走神,一颗脑袋差点从她膝盖上滚下来。
“怎么?”在白璎的手合上水镜的一刹那真岚回过神来,另一边搁着的右臂猛然伸出撑住了铜盖,看向水镜。一看之下他也张口结舌,讷讷说不出话来。
水镜里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所需要看到的景象——不知道是在何方的密林里,天色已经暗了,篝火烈烈燃烧。明灭的篝火旁边一对男女正纠缠在一起。那个女子看上去还是孩童的脸,然而裸露的洁白胴体却是成熟而妖娆的,正急促喘息着,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极乐的奇怪神色。抱着女子的双手苍白而修长,十指上戴着形式各异的戒指,蓝色的长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摩擦纠缠的肉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