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你有没有觉得阿诺看起来好像长大了一些?原来没那么高吧?”幽凰将偶人抱在白皙的胸前,忽然略微诧异地笑了起来,“苏摩,它会不会长大啊?真有意思……”
一语未落,傀儡师的手蓦然一震,在火中无声握紧,眼里闪过阴沉的光。
“啊,啊,乖孩子。”拍打着翅膀,鸟灵孩子一样的脸上露出笑容,仿佛在哄着一个婴儿,“苏摩,你说如果你有孩子,会不会和阿诺一模一样?我给你生一个好不好?嘻,还不知道鸟灵和鲛人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孩子?”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傀儡师忽然笑了起来,转过头。火光在他俊美得近乎邪异的脸上跳动,明灭不定,“如果你敢把它生下来,我就杀了它。”
那样随意的话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却透出掩不住的冷气。
幽凰本是随口说笑,然而不自禁地被瞬间扑面涌来的杀气冻住,手一松,偶人咔嗒一声掉落在地,龇牙咧嘴。苏摩将手从火中抽出——那样苍白秀气的手在火舌的舔舐之下已经黑如焦炭。然而只是转瞬之间,被烧焦的皮肤就起了变化,立刻恢复到和未烧伤时一模一样。除了那样真实的痛楚,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生之意义对于他,难道也是如此?
绝望和狂乱,那一瞬间仿佛疯了一样在心底蔓延起来。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可难道他就要这样过完这一生?
幽凰讷讷地本想说什么,然而看到傀儡师在火里烧着的双手和忽然间开始莫名其妙冷笑的表情,禁不住再度脱口低呼一声,捡起偶人紧紧抱在胸口,拢起翅膀裹紧了身体。
“去九嶷……对,去九嶷。”失控的冷笑终于停歇,苏摩空茫的眼睛抬了起来,望向暗夜中唯一一点跳跃的光,喃喃道,“要去九嶷……还有要做的事情。还要去九嶷。”
如果一切都已无可尽力,至少还有一件事摆在面前需要完成。
不要再去想这条路的终点到底在何处——只要看到前面还有一站,也便足够让人走下去了。最怕的是,连面前那个驿站都会看不见。
看着自顾自失笑说话的傀儡师,幽凰倒抽一口冷气,暗自摇摇头。
到底在想什么……这个鲛人,到底想着什么呢?有着所有生灵都嫉妒的美貌和力量,却那样阴郁和反复无常。早知道如此折腾,是不是一早就该和同伴们一起飞去空寂之山参加集会?罗罗他们……如今已经从西方尽头穿越广漠返回了吧?一定还在抱怨作为首领的她扔下大家不管,鬼迷心窍地跟着一个鲛人跑了吧?
巨大的黑色翅膀下,有着女童面容的鸟灵抬起头,穿过密林的枝叶看着西方尽头的天空,怔怔出神。
西方的天空也已经全黑了。
古墓最深处的一角是宽阔的石阶,一级级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竖井将沙漠地底的泉脉引入古墓。泉水冲去了一身的风沙,他解开束发带子,让满是尘沙的头发浸入水中。虽说身为军团战士,对于在云荒任何地域生活都有很强的适应性,然而向来军容整齐的少将毕竟很难忍受自己风尘满面衣衫褴褛的样子。
水声中云焕听到古墓外面有牧民的歌声朗朗响起——已经开始了吗?手一震,他立刻拧干头发,抬臂撑住水池边缘跳了出来,轻捷如豹。
“湘。”他开口,吩咐一边侍立的鲛人傀儡,“衣服。”
鲛人少女面无表情地将他脱下的戎装递过去,一言不发。
“不是这个。”云焕叹了口气,不满地看了一眼傀儡——毕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亲口说一遍,她根本听不进去。他自顾自探身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长袍,披在身上。那是师父给他找出来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样式,也不知是师父多久前出古墓行走砂之国时穿过。
毕竟,穿着这样一身征天军团的戎装,是不能出去见当地牧民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少将雪亮的眼睛微微暗了一下,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手却是片刻不停,将袍子穿了上去,一边招呼湘过来帮他系上腰带。忽然间感觉左肩一痛,云焕诧异地用右手握住左肩,发现那里微微渗出血来——怎么回事?
鲛人傀儡还在依循他的吩咐,将长袍覆盖上年轻矫健的身躯,云焕却站在那里发呆。
这个伤……怎么还会复发?都已经一个多月了,早该痊愈,居然又裂开了?他握着伤口出神,忽然觉得手腕上也有细微的刺痛,低头看时,才发现刚穿上去的白袍上有好几处渗出斑斑血迹。
是那个鲛人留下来的伤——那个鲛人的傀儡师。
那个瞬间,帝国少将的眼神猛然一变。他永远无法忘记一个月前的桃源郡,他遇到了怎样可怕的一个对手。那是完全占不到上风的一次交手。那个可以赤手撕裂风隼的傀儡师,用那样细细的引线就洞穿了他的肩膀和手腕!
那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惨败——虽然那之前他刚和西京师兄交手过,体力消耗极大,但平心而论,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状态最好时,遇上这样的对手依然是没有胜算的。
那是怎样可怕的一个鲛人?背后还文着巨大的腾龙文身。
他木然站在那里出神,任凭湘服侍着自己穿戴完毕。脑子却在剧烈翻腾,狭长的眸中冷光闪动——不同于军中那些一介武夫的同僚,借着镇守帝都之便,他在军务之余经常出入于皇家藏书阁,阅读过许多典籍。凭着对《六合书》的熟悉,他虽然不敢肯定,却依稀觉得那个狭路相逢的超出鲛人,甚或“人”的极限的傀儡师,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海皇。
受伤归来后,下狱前,他曾将那样的怀疑告诉过巫彭元帅——奇怪的是,元帅却对此没有太大的反应。难道十巫都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皇天的出现上,而对此不感兴趣?穿戴完毕,脑子里却依然想着那些纷繁复杂的事情,云焕向着外室走去。
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从石拱门里看出去,师父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里,似乎睡过去了。
睡过去了?还是——那个瞬间少将心里咯噔了一下,什么皇天鲛人都顾不上,立刻抢身过去,扶住那个轮椅上没有知觉的女子,急唤:“师父?师父?”一边唤,他一边抬眼四处寻找那只蓝狐,然而小蓝居然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情急之下,云焕凭着记忆按蓝狐原先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将再度死去的师父唤醒。
指力才透入,陡然感到一股异常凌厉的剑气反击而来,将他手指弹开。那个瞬间云焕才惊觉,原来师父是在微微呼吸的——只是闭目小憩而已。
“焕儿?”慕湮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边的弟子一眼,笑道,“你好了?我居然睡着了。”
“师父太累了。”记起昨夜那一场大战,云焕低下头去,“是弟子不好。总是打扰师父。”
“哪里……你回来我很高兴。”慕湮微笑着拍拍弟子的手,苍白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倦,“毕竟还能再见你一次——再晚点来,可就难说了。这一年每次忽然失去知觉,我都担心再也醒不过来……只是你们三个师兄弟天各一方的,我还怕一个都见不到了。”
“师父!”云焕蓦地抬头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反手探入怀中找什么,又想起刚换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装过来,他立刻起身奔入内室。
“小心!小心头!”慕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忽然跳起,只是担心地连连提醒。
云焕冲回去,从鲛人傀儡手中劈手拿过衣服,奔回师父面前,从军装内襟的暗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托到慕湮面前:“师父,这是给您的。”
“这是……”空桑女剑圣看着里面一粒金色水晶模样的东西,诧异。
“玉液九还金丹。”云焕抬起眼睛看着师父,剑眉下的眼里是涌动的光芒,“徒儿特意从伽蓝帝都带来给您,您服了身体一定会好很多的!”
“咦?”大大出乎意外,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焕儿,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炼丹了?你这八九年在外都学了些什么啊?”
“不是徒儿炼的。是巫咸大人炼的……”云焕也是讷讷一笑,“十巫里面巫咸大人是首座长老,擅长制药,一心想要炼出不死药来。也不知道他炼了多少年——反正到了现在虽没有不死药,倒是炼出一些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灵丹,帝都的贵族、叶城的巨贾,都想尽方法得到他炼的一粒丹药。”
“哦。”慕湮将那颗金丹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笑了笑,“难怪你说那个什么巫彭元帅还活着——我正在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来难道能活到一百岁?原来是靠了灵丹妙药呀。”
云焕笑了笑,点头默认:“巫彭大人如今看上去还是如四十许的模样。”
“倒比我们剑圣门下的‘灭’字诀还管用……不用靠着沉睡来延缓时间。”空桑女剑圣听得有趣,侧头微笑,忽地叹了口气,“焕儿,难为你还用了那么多心。不过,师父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费这些珍贵的灵药……”
闭了闭眼睛,仿佛又觉得疲倦,女子脸上有苍白的笑意:“老实对你说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过后我自知伤势非同小可,也曾到处求访名医。从砂之国的土医到九嶷的巫祝,什么样的医生没去求诊过?所有大夫都说,血脉已断,即使凭我一身武功,最多只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长时间用‘灭’来休眠,蛰伏着不醒来。如果醒来,那么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寿命。”
“师父!真的吗?”这一惊非同小可,云焕霍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从没听你说起过这事?”
“和你们这些孩子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其实我该老老实实寿终正寝。反正剑客最后死于剑下,也是正理……”轻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语气却是平静的,“偏生觉得有些不甘,居然选了这一处古墓,开始用灭字诀避世沉睡——呵,那时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残喘又能如何,就想拖着时间。偶尔被外面魔物吵醒了,才出去替那些牧民驱赶一下——就这样醒醒睡睡,又去了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