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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第17页)

“可、可是,”云焕喃喃脱口,“师父教了我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师父连日督促指点,从来不曾中断。如今想来,竟是每一日都在消耗着她残存的生命,活得一日少了一日!

“没事的。别想太多。”慕湮微笑起来,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把他拉起来,将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领上最后一颗扣子,“你看,长那么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将就了——外面牧民的聚会就要开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颗如意珠,可是要大大地糟糕。”

然而帝国少将却站在原地不曾动,从背后看去,只觉他肩背在难以压制地震动。

“还有多久?”他眼里忽然出现惊人的光亮,霍然直扑到轮椅前,急切地问,“师父您还有多少时间?一年?半年?几个月?”

被弟子刹那间爆发的气势镇住,慕湮茫然:“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不出三个月吧。”

“三个月……三个月。”那样的回答显然是令人绝望的,云焕喃喃重复,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师父,等找到如意珠,我就带您回帝都去!”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蓝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摇头,微笑道,“你也说连巫咸也没有炼出不死药,是不是?”

“不,不,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帝国少将显然被内心巨大的洪流控制着,平日冷定的眼睛里有不顾一切的光芒,想也不想,冲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智者大人一定可以!他是神……什么都能办到。我去求姐姐帮忙,让她求智者大人救您!”

“啪!”话说到一半,一个耳光忽然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愣住。云焕捂住自己的脸,怔怔看向轮椅上的女子——那么多年来,师父还是第一次对他动手。

“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连忙抬手轻抚弟子的脸,眼里的焦急却依然存在,“你看你,说什么疯话!我是空桑人,还是伤在你们巫彭元帅手下的——你带我去帝都?跟十巫说你是空桑剑圣弟子?西京和白璎是你师兄师姐——你糊涂了?想自己找死吗?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机会!”

惊怒交集,女剑圣似乎再度感觉神气衰竭,顿了顿,看到弟子低头不答,放缓了语气:“焕儿,你仔细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师父是死在这里都不会和你去伽蓝城的。”

云焕没有回答,慕湮只感觉手底下军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动。

只是片刻,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就停止了,沧流帝国的少将抬起头来,剑眉下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低声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太鲁莽了。”

“好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慕湮终于微笑起来,“以后切不可鲁莽做事——牧民们在外面闹了很久了。过来替师父推着轮椅,我们出去吧。”

然而云焕还是站在那里没动,静静将手抬起,摊开,再度将那枚金丹送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请师父收下这枚金丹。”

那样的语气坚定如铁,恍惚间慕湮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地窖里看到的绝望而倔强的目光。叹了口气,不忍再拂逆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过,笑了笑,便服了下去。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红一方天空。

眼看云集的鸟灵纷纷离去,匍匐在古墓外彻夜祷告的牧人们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是平安过去,一声欢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欢乐的海洋。火堆边上人头攒动,牛角杯、驼骨碗纷乱地举在半空,随着各部巫人颂词,牧民们便往天空泼洒着美酒,象征对天神的感激。十二弦声悠扬,牧民们双手相挽,踏足齐声而歌,热烈彭湃,歌颂天神和女仙——在大劫过去后,第二夜便按惯例要举行盛大的宴会,答谢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么久了……怎么这次女仙还不出来呢?”一边的火堆边,一个红衣的姑娘有些纳闷地喃喃,担忧,“以往好歹也会开了石门出来露一下面,这次——难道是我们唱得跳得不够好?如果女仙不出来,我们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还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来呢。”旁边有女奴微笑着怂恿,同时示意身边的牧民附和,“族里最珍贵的两位公主都不曾出面,天神女仙怎么会满意呢?大家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边喝酒的牧民轰然应和。

“为什么又要我跳……”红衣姑娘听见贴身女奴的话,虽然心里受用,却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乱转,“摩珂呢?她去哪里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师那边,调了弦就开唱了。”女奴珠珠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里果然有一个装束华贵的黄衫少女站在琴师身旁,俯下身轻轻地说着什么,珠珠笑了起来,“央桑公主就开始跳吧,大家都等着公主领舞呢!”

“摩珂先唱!”显然是忽然闹起了脾气,刁蛮少女哼了一声,却忍不住用眼角打量着另一边弹着十二弦的琴师,“哼,也不害臊,丢下我不理整天去缠着别人——一个流浪的瞎琴师,一副娘娘腔,不像个男人,也值得这样巴结……”

“呀呀,冰河琴师是多么迷人,竟然让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显然和两位公主很是熟悉,调笑着上去拉央桑的手,“来来来,跳舞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不跳!”央桑却依然耍脾气,一跺脚,大声,“要那个瞎子弹起琴来,摩珂先唱!”

声音有些大,那边火堆旁的人显然听见了,那个正在低头调琴的琴师微微抬了抬头,他身后站着的黄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头看着妹妹那边,蹙眉。

“央桑!不许无礼——快出来跳舞。”僵持的气氛中,忽然传来威严的喝止,众人簇拥中,一个中年人手持酒碗走了过来,牧民纷纷鞠躬,口称“罗诺头人”。曼尔戈部落的族长这次亲率族人赶来这里主持盛会,却看到女儿在这里使小性子,不由得皱眉,然后转头向着另一边,招呼,“琴师,弹琴!摩珂,别光顾着说悄悄话了,唱起来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铃鸟啊!”

旁边的牧民听到族长开口,一起欢呼起来,轰然叫着一个字:“火!火!火!”

“是的,父王。”黄衫的摩珂公主脸红了一下,恭敬地答应着,不敢再怠慢,低声对琴师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会弹那一曲《火》吗?”

盲眼的琴师微微一笑,也不答应,只是将手指按上了琴弦,轻轻一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牧民觉得在第一声曲子响起的刹那间,荒野上所有燃烧的篝火陡然便是微微一盛,向上跳跃起来,直似欲舞。

“真棒!”摩珂公主惊叹,看着面前抚琴的男子——火光明灭,映着他的脸,微合着双眼的琴师面目清秀俊美,有着大漠上的人没有的优雅气质,修长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里从来看不见的儒雅悠闲,竟不似一个流浪琴师所有。

“唱啊,我们的天铃鸟!”女子只是微微一沉迷,耳边牧民的欢呼便响了起来,伴随着有节奏的拍手声催促着。摩珂公主看了一眼琴师,终于垂手站起,面向西方空寂之山,举起双手,吐声开口:“燃我神火,以告天神……”

那样的天籁一出,整个旷野陡然寂静。歌声清冷而甘洌,如风送浮冰,仿佛冰川从绝顶融化,簌簌流入荒漠,汇成赤水,滋润万里荒漠。大漠上三个部落里的人都知道,曼尔戈部族长的大女儿是大漠上的天铃鸟,如果说赤水是滋润荒漠的唯一源泉,那么她的歌声就是人们心里的甘泉。

罗诺头人赞许地看着大女儿,对着央桑做了一个手势——虽然没有儿子,可这两个女儿,就算在三个部落的所有人里,也足以让他自豪了。

红衣的央桑公主也不理睬父亲的命令,只是侧头全心全意地听着姐姐的歌喉。等到摩珂公主第一句尾音吐出,新声未发之时,忽然足尖一动,一步便跳到了场地中心。那样轻盈如燕的身姿引起了大片轰然的叫好,然而一动之后,央桑便又不动了,只是提起了裙裾,在篝火边,侧影仿佛忽然凝固一样。所有人也就屏住气,在天籁般的歌声中静静注视。

夜幕下里,那个流浪的琴师不经意似的拨着弦,凌乱低微,散漫得宛如日出前即将消失的薄薄雾气——居然没有丝毫节奏和旋律的感觉,只是那样弥漫着。舞者的剪影衬在一片红色中,提裾而立,颀颈修臂,随着拨弦的一个个音符,慢慢开始动了起来。

弦声越来越急,随着琴师的乐曲,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篝火忽然亮了起来。在第一个重音传出的刹那,伴随着摩珂唱到第二节的“燃我神火”,央桑忽然就是一个回身——回身之间,手上提着的群裾忽然散开,竟宛如盛开的红棘花般艳丽。

众人惊艳的轰然叫好声还没落地,忽然间她的脚下便踏出了清脆的节奏,刹那间让原本散淡的音乐仿佛猛然一震,注入了如火的激情和活力。

她的节奏忽然加快,让冰河显然有些意外,手指微微在弦上一顿。然而唇角浮起一丝笑,手指迅速拨动十二弦,转瞬便跟上了舞者的节奏。

红衣少女群裾飞扬,而裙下修长的双脚在地上踩出疏密有致的节奏,回转之间神采飞扬,一扭身、一回首、一低眉、一提手,都是光芒四射,宛如红日初升。纤细双脚敲击出的节奏中,群裾在身侧飞散和聚拢,衬得舞者曼妙的身姿宛如在一朵乍合乍开的红棘花中舞动,说不出的美艳凌人。

“央桑!央桑!央桑公主!”那样热烈美丽的舞姿显然刹那间让大漠上的牧民们燃烧起来,欢呼叫好声风一样四起。也不知道是谁带头,跟随着红衣少女的舞步,所有牧民都手挽着手,围着一堆堆的篝火开始起舞踏歌。

那样的欢呼中,歌声已经听不到了。黄衫的摩珂看着妹妹已经带动了盛宴的气氛,便知趣地在众人的欢呼中停止了歌唱,坐回了琴师身后。

“你妹妹跳得很美……”琴师也停止了抚琴,手指压在弦上,低头微微笑。

“是吗?”本来任何对于央桑的称赞都会让她同样开心,可这一次摩珂却笑不出来,低头轻声,“你……你又看不见。”

“听都听得出。那样的舞步,天下无双。”那个叫冰河的琴师笑着,低头拨弦,“不过摩珂公主的歌声也不输给她呢……只是为什么唱得心不在焉?难道你不敬爱天神吗?”

摩珂的脸陡然红了一下,然而虽然比妹妹要腼腆,大漠上的女儿还是老老实实地细声承认:“我觉得——你比天神还好看。”

手指陡然在弦上划了一下,琴师微笑着抬手,对着黄衫少女的方向,黑色的长发从额上垂落下来,掩住他微合的双目:“多谢公主夸奖——对一个流浪琴师而言,被人拿来和天神相比,实在是会折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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