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云知道,他不想让他道歉,但仍然道:“我不该对你发火,是我的问题。”
“不是,”裴骤辉拂开他的头发,“这不怪你。”
裴骤辉坐起身,从案上拿了本书。桌上只有兵书,裴骤辉假装作话本,边编边讲。
讲他在山林里打虎,死里逃生,讲他抱一只雪豹归林。讲将军爱上了公主,要美人不要江山,和和美美归隐山林。
讲他父母死在皇家的皇权争斗里,他发誓不追随任何人马後,要手握权柄,要掌握命运,绝不把刽子手的权力交给别人。
“他只有那匹马,整个天下,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麽多。後来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傻乎乎的,他叫他走,那人却总是跑过来。那个人养一只鸟,还要起他的名字。斩逃兵关这人什麽事,他也要掺和求情。廷辩被人骂了笨蛋,这个人也听不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这麽天真,却点燃了天下的烽火。我已经决定,要为太子效力,可是阴差阳错,太子被废。其实如果拿整个天下来换他的命,我愿意。”
男人合上书。
榻上,少年早已经熟睡,呼吸均匀,面色红润,不再做噩梦,也许正梦到在山林间追逐白鹿,抱起小豹。
“我拥有的只有他一个人,为此牺牲什麽,有什麽关系。”
“但我现在才明白这一点,殿下。”
一整夜,林在云的梦里面,梨花落得纷纷扬扬,越落越多,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这白茫茫的梦中,林在云看到一个少年正手握金丸和弹弓,对准树上的鸟。
金丸是三哥送给他的,弹弓是太子给他做的,宫人们正在给他加油鼓气。
他却抛下弹弓,说:“我不练了。”
其实他只是不想打树上的鸟。
宫人们的哄笑声里,他涨红了脸,蹲下身捂住耳朵。忽然,那个少年的神情茫然起来,喊了声“哥哥”,然後他站起来,往梨花落的方向跑,边跑边哭喊哥哥。
林在云看到那里忽燃起熊熊大火,便想叫住那个少年。
等等,那里危险……
那火光里,突然浮现出裴骤辉的脸,裴骤辉拿着一把镶宝石的短剑,一剑刺了下去。
林在云惊醒过来。
他第一时间想把这个噩梦说给裴骤辉,但是裴骤辉却不在。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白茫茫一片,和梦里一模一样。
林在云伸出手,那些雪白的东西落下来,顷刻被手的温度融化。原来是下了一夜的雪。
幽州银装素裹,又一年冬。
林在云从梦中惊惧回过神,记忆有所松动。
替他守夜的那个宫人曾经说过,初雪的天,她们家乡的老人总会给孩子做红糖糍耙吃,热热糯糯,吃了之後,往後一年就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难得裴骤辉不在,林在云心意微动,便没通知门口的卫兵,自己悄悄溜了出去。
他不会做糍耙,但幽州繁华,他跑了两条街,终于买到了现成的两份。
一份他自己边回去边吃,另一份留给裴骤辉。
雪已经小了很多,林在云沿街走,并未发现身後有人跟着。他留恋街巷的新鲜空气,故意拖慢脚步,听他们市井闲谈。
一个卖鱼的摊子前,几个人正在吃茶聊天。
“自从殷朝覆灭,都说林殷皇室无一生还,废太子被乱民暴动杀死,三皇子被处斩……但反夏复殷的那帮馀孽都说,还有一个皇子活在人间,他们打着为七皇子夺回正统江山的名号……”
後面的话已经听不清。
少年怔怔听着,一时间无法将那些字眼联系在一起。
什麽处斩,什麽覆灭。是他听错了吧,明明太子哥哥和父皇,还在长安城等着他,等他养好了伤,裴骤辉就会送他回去。
他很喜欢幽州,因为裴骤辉在这里陪着他。可是他总要回长安的呀。
他生在那里,人生十几年都在那里,他不能总和裴骤辉在一起。裴骤辉故意叫人说这些话,骗他长安已经覆灭,不就是怕他走。
林在云不停找着理由,心里又一个个推翻。手里的糍耙掉在雪地里,红糖慢慢溢出来,像是一滩凝固的血。
骗他的吧。
林在云转过头,想往回走,想装作没有出来过,他要回去倒头就睡,做噩梦也好,他还没有睡得清醒。长安分明仍然在八百里外,等着他回去。
他往前走,可是记忆已经一点点从後面追上了他。
他站定了,眼泪爬满了脸。
原来接吻的时候心跳得那麽快,是他还没忘了,他恨眼前这个人,他怎麽能和这个人拥吻下去。
一行卫兵一直跟着他,见他转过身,便挡在他的面前。
林在云冷冷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领头的看他表情,便明白了,垂下眼道:“属下王明,奉命护卫殿下。为确保殿下安全,请您尽快随我们回去,不可踏出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