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两心相照
天还没亮透,西城门的吊桥就“嘎吱”作响地升了起来。
三十辆粮车在晨光里排成蜿蜒的长队,车辕上插着的“赈灾”黄旗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车夫们呵着白气甩响鞭子,马蹄踏过结霜的石板路,惊起一群栖息在城墙缝里的麻雀。
周显站在城门楼上,望着粮车碾过护城河冰面的影子,冻得发红的手紧紧攥着袖中那份调拨文书。昨夜御书房那盏孤灯亮到後半夜,帝王落笔时的决绝至今还在眼前晃——“内帑不足,朕的私库可抵;民夫不够,禁军可调。三日之内,粮必须到青阳县”。
周大人活了六十载,见过先皇的仁厚,见过藩王的狡诈,却从未见过哪个帝王能把江山百姓看得比龙椅还重,哪怕这位帝王的真身是民间传说里会魅惑人心的狐妖。
“周大人,安王府的人又来了。”属官凑过来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怯意,“说……说要查验粮车。”
周显往城门下瞥了眼,果然看见安王的贴身侍卫正牵着马堵在桥头,明黄色的鞍鞯在灰扑扑的城门口格外扎眼。他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凌延昨夜给的鎏金牌:“让他们看清楚这个。”
金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如朕亲临”四个篆字烫得人不敢直视。侍卫们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粮车轱辘碾过冰面,车轴转动的“吱呀”声里,藏着谁都不敢说破的胜负——这一局,帝王赢了。
御书房里,凌延正对着舆图出神。青阳县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个红圈,旁边密密麻麻写着何知洲传回的治水方略:疏通三条淤塞的支流,加固五里长的河堤,还要在下游开一道泄洪渠。
他指尖划过“泄洪渠”三个字,忽然想起何知洲说这话时的模样——隔着萤火虫翅膀传来的画面里,何知洲蹲在河边画图纸,鼻尖沾着泥点,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子。
“陛下,青阳县八百里加急。”福全捧着奏折进来,见帝王对着舆图笑,忍不住多嘴:“何先生真是厉害,才几日就稳住了水势,百姓们都称他是活菩萨呢。”
凌延接过奏折,展开的瞬间就笑出了声。何知洲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来的,却写得极认真:“已寻到当年李冰治水时留下的水尺,支流淤塞最深处三丈七尺,需石灰三千石丶竹筐五千个。另,百姓说玉米饼比窝窝头顶饿,可否多拨些玉米面?”
“好你个何知洲,倒会替百姓讨好处。”凌延提笔批复,墨汁落在纸上洇开。
“传旨,户部再加拨五千石玉米面,让粮车顺带送去。”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告诉何知洲,所需物料尽数供应,不必省着。”
福全刚要退下,却被凌延叫住:“等等,把那盒去年的龙井包上,让粮车捎去。”
青阳县的河堤上,何知洲正指挥民夫搬石头。他踩着高跷似的木屐,在泥泞里走得稳稳当当,腰间别着的测水杆一晃一晃,杆尾系着的红绸子还是凌延临走时给的——那日帝王塞给他时,只说“驱虫用”,却没说这绸子上的龙涎香,能让水里的鱼虾都温顺几分。
“何先生!京城来粮车了!”一个瘸腿的老汉拄着拐杖跑来,冻裂的嘴唇笑得咧开,“好家夥,三十多辆呢!周大人还亲自来了!”
何知洲眼睛一亮,踩着木屐往码头跑。粮车刚靠岸,车夫们正忙着卸粮,周显裹着厚厚的貂裘站在车旁,见他跑来忙拱手:“何先生,陛下让下官给您带句话,物料不够尽管开口,千万别委屈了百姓。”
“替我谢陛下。”何知洲笑得眉眼弯弯,视线扫过最後一辆车时,忽然看见个熟悉的锦盒——那是凌延在青阳县住过的客栈里,总摆在窗边的那盒龙井。
他心里一动,刚要问,就见周显递过个油纸包:“陛下还说,您忙得忘了喝茶,让下官盯着您每日喝一碗。”
周围的民夫们哄笑起来,有个年轻後生打趣:“何先生,这京城里来的大人,对你比对亲儿子还好呢!”
何知洲的脸腾地红了,忙转身指挥卸粮,指尖却忍不住摩挲着那盒龙井。
瓷盒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还带着御书房的墨香,让他想起那位帝王灯下批阅奏折的侧脸——原来那人看着冷峻,心却细得像筛子,连他随口说的一句“茶能定神”都记在心上。
入夜後,河堤上点起了篝火。
何知洲坐在石头上,就着月光翻看着新鲜出炉的治水图。
周显带来的不仅是粮草,还有工部绘制的详细河防图,上面标注着三百年前的河道走向,与他用灵力“听”到的水脉几乎重合。
“先生,这泄洪渠真要开在柳家庄?”旁边的老河工凑过来,手里的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那庄子里埋着先皇的奶妈,按规矩是动不得的。”
何知洲指尖点过图上的柳家庄:“水脉在这里拐了个弯,就像人的胳膊肘,淤住了就疼。只有把泄洪渠开在这儿,才能分走主河道的压力。”
他擡头看向老河工,“先皇奶妈若泉下有知,见百姓不用再遭水患,也会乐意的。”
老河工吧嗒着烟杆,没再说话。何知洲知道他在顾虑什麽——这世道,破了规矩比挖了祖坟还严重。他摸出凌延给的那枚鎏金牌,在月光下转了个圈:“陛下说了,治水要紧,规矩能破。”
烟杆“咚”地掉在地上。老河工看着那枚金牌,忽然“扑通”跪下,对着京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陛下圣明!柳家庄的人要是不乐意,老汉去说!俺们的命都是陛下和先生给的,还在乎那几块坟头土?”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民夫们通红的脸。
何知洲忽然明白,凌延调的不只是粮款,更是人心——当百姓们相信有人真心为他们着想时,再难的坎都能迈过去。
同一时刻,京城御书房里,凌延正对着铜镜按压眉心。连日操劳让他眼底的青黑重了几分,狐妖的真身险些压不住,镜中偶尔闪过的尖耳总让他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