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喝干自己碗里的酒,抹了把嘴说,“我带你们去看源头,那里的水,清得能看见鱼的影子。”
午後,巴图牵着两匹枣红马,带着凌延往雪山深处走。
越往上走,草色越浅,渐渐露出些青灰色的岩石,岩缝里长着些开着小黄花的植物,在风里轻轻摇晃。走到一处陡坡时,巴图忽然指着下方说:“看,那就是河的眼睛。”
凌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坳里嵌着一汪湖泊,湖水是极浅的蓝,像块被打磨过的宝石。湖面上飘着几株水藻,偶尔有小鱼游过,尾鳍搅起的波纹一圈圈荡开,映得水底的卵石明明灭灭。
“雪山的融水先聚在这里,再顺着河道流下去。”
巴图坐在石头上,指着远处的河道,“我们每年都要清理河道里的碎石,就像给马儿梳毛,梳顺了才能跑远路。”
凌延蹲在湖边,伸手掬了捧水。
湖水凉得像冰,却带着股清甜,他想起何知洲化出龙尾时,鳞片上总沾着这样清冽的水珠,甩他一身时笑得没心没肺。那时他总骂何知洲“捣蛋鬼”,心里却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
“客人在想什麽?”巴图递过来一块风干的肉。
凌延咬了一口,肉干很有嚼劲,带着点烟熏的香。他望着远处的羊群,忽然笑了:“在想,这样的日子真好。”
是啊,真好。
毡房里的奶茶香,牧人赶牛时的吆喝,湖边随风摇摆的小黄花,还有那些为了守护家园而弯腰清理河道的手。
这大概就是何知洲用龙丹灵力要护住的人间吧,不是什麽宏大的苍生,而是这些具体的丶鲜活的丶热气腾腾的日子。
夜里,牧族人为他们燃起了篝火。姑娘们穿着绣着花纹的裙子跳舞,小夥子们弹着马头琴,琴声像流水一样淌过草地。
巴图举着酒囊,大声唱着牧歌,虽然听不懂歌词,那欢快的调子却让人忍不住跟着晃腿。
凌延坐在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老阿妈正往他手里塞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油滴在羊毛毯上,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扎红头绳的姑娘和同伴咬着耳朵,笑起来时红头绳在火光里一晃一晃;巴图拍着他的肩膀,说着“河水会一直流,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百年的坚冰,好像被这团火烤得软了些。
他一直以为,自己继续守着这江山社稷是为了偿还何知洲的牺牲,是为了那句没能兑现的星河之约。
可此刻坐在雪山脚下,听着马头琴的调子,看着毡房里透出的暖光,才明白何知洲要的从来不是偿还。
他要的是这条从雪山流来的河永远清澈,要这些笑着的人永远安稳,要他凌延能放下过去,好好地看着这人间的烟火。
“凌大人,您看!”小厮忽然指着天空。
凌延擡头,只见无数星子缀在墨蓝的天上,密得像撒了把碎钻。
银河清晰得仿佛能伸手摸到,顺着雪山的轮廓蜿蜒,像一条发光的河。他想起何知洲说过的西域星河,原来真的有这样亮的星空,亮得能照见人心里的牵挂。
他对着星空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得散。
“你看,这里的星河,比你说的还要好看。”
仿佛有铜铃声在风里响了一下,轻得像错觉。
凌延摸了摸袖中的铜铃,铃身的鳞纹在掌心微微发烫。他忽然笑了,三百年了,他终于敢承认,何知洲从未离开过。他在雪山的融水里,在江淮的稻浪里,在每一个安稳的日出日落里。
第二天清晨,凌延他们要出门探查时,巴图带着族人来送。
老阿妈给他们的随身的行囊里塞满了油饼和奶干。
巴图拍着他的肩膀说:“大人千万要小心,等咱回来就开饭。记住了,迷路的时候顺着河就能回来。”
凌延点点头,翻身上马。回头望去,雪山在晨光里泛着金辉,毡房的炊烟直直地飘向天空,羊群像珍珠一样撒在绿草地上。
他忽然有了力气,有了期待,有了想要守护好这一切的热情。
他要把河道修得更宽更顺,让雪山的融水平安稳稳地流过中原大地;他要看着孩子们在石桥上追跑打闹,看着稻子一年年金黄;他要等着某一天,某个捣蛋鬼顺着水流游回来,笑着说“傻狐狸,我回来了”。
马儿顺着河谷往下走,蹄子踏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凌延望着前方蜿蜒的河道,河水在晨光里闪着粼粼的光,一路向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