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夫集匠,共筑营垒
勘测定线的文书快马送回雪山脚下时,正值晚稻扬花的时节。
凌延站在府衙的回廊下,看着院外晒场上翻晒的谷种,指尖拈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渠线图,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雪山河谷的轰鸣。
“大人,各州府的回执都齐了。”主簿抱着卷宗匆匆进来,纸页在他怀里簌簌作响。
“滁州丶和州已备齐民夫三千,宿州的石匠班子也在清点工具,说是三日内就能动身。只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禀报:“庐州那边说,去年汛期冲毁的田埂还没补完,民夫恐难按时征调。”
凌延翻过一页卷宗,目光落在庐州知府的亲笔信上。
字迹潦草,墨迹里带着几分焦灼,字里行间无非是粮草短缺丶民力疲惫的困窘。他指尖在“田埂”二字上敲了敲,忽然道:“让庐州先停了补埂,把民夫匀出来。告诉他们,雪山渠一成,下游的田埂十年内都不会再被冲毁。这笔账,让他们算清楚。”
主簿愣了愣,随即躬身应下。刚走到门口,又被凌延叫住:“等等,传我的令,各州调派的民夫,每人每日加两合米,每月发半匹粗布。工地上设粥棚,早晚两顿管饱。”
“可是大人,”主簿面露难色,“户部拨的治水银粮本就吃紧,这般开销……”
“从府库的常平仓里支。”凌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望着窗外,晚稻的穗子在风里轻轻摇晃:“民夫是来修渠的,不是来卖命的。肚子填不饱,手里的锄头能握稳吗?等渠水浇到田里,这点粮米会加倍长回来的。”
三日後,第一批石匠班子抵达雪山脚下的临时营地。
领头的石匠姓王,是宿州有名的巧匠,据说能把花岗岩凿成莲花的模样。
他带着徒弟们卸工具时,凌延正在营地里查看刚搭好的工棚。三十顶草棚沿河岸排开,每顶能住十人,棚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墙角用黏土糊了缝隙,倒也能挡风。
王石匠放下手里的錾子,黝黑的脸上堆起笑:“陛下,您要的半尺见方的料石,我们先试凿了几块,您过过眼?”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整齐码着二十块花岗岩,石面被凿得平平整整,边角方方正正,连尺寸都分毫不差。
凌延弯腰抚摸石料,手心传来一阵冰凉沉重,石缝里还嵌着细碎的凿痕。
他点点头道:“不错。但渠岸要用的料石,边角得倒圆,免得被水流冲得崩裂。”
说着从地上捡起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圆角的矩形:“就像这样,棱要磨去三分,摸起来得顺滑。”
王石匠眯眼瞧了瞧,忽然拍了下大腿:“大人是说,让石头顺着水势走?这法子妙!”
他转头对徒弟们喊:“听见没?把錾子换成圆头的,每块石头都得磨出‘顺水面’!”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老河工带着几个勘探队员回来了,每人背上都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脸上沾着泥灰。
“大人,南岸的石料场找到了!”老河工把麻袋往地上一倒,滚出几块青灰色的石头:“您看这青石,质地匀净,敲开後里面没裂纹,用来砌滚水坝再好不过。离工地不过五里路,水运陆运都方便!”
凌延拿起一块青石,用随身携带的小锤子轻轻一敲,石面应声裂开,断面平整如镜。
“好石头。”他赞了声,目光转向河道。
“让民夫们多扎些竹筏,把石料从水路运过来,能省一半力气。”
说话间,营地外忽然热闹起来。原来是滁州的民夫到了,三千人排着队,扛着锄头丶扁担,浩浩荡荡涌进河谷。
为首的里正是个矮胖汉子,见了凌延忙作揖:“凌大人,滁州百姓听您调遣!只是……”
他往河谷深处望了望,眉头皱起来,“这光秃秃的地方,连口井都没有,大夥喝水可咋整?”
凌延早有准备,指着营地东侧:“那边已派了人挖井,估摸着傍晚就能出水。另外,让民夫们轮流到上游取水,用陶瓮存着,烧开了再喝,山里的水凉,喝生的容易闹肚子。”
他顿了顿,又对主簿道:“把带来的草药分下去,每人发一小包紫苏,泡水喝能防风寒。”
安置好民夫,天色已近黄昏。
凌延沿着河岸巡查,见几个年轻民夫正围着老河工,听他讲滚水坝的样式。
老河工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坝体的形状:“这迎水面得做成弧形,就像咱江淮的拱桥,水撞上来能顺着弧度滑过去,伤不着坝体。背水面要留泄水孔,孔里安木闸,木闸上得刻水位线,水高了就提闸,水低了就落闸……”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民夫忽然问:“河工老爹,这渠挖成了,真能让咱江淮不再闹水灾?”
老河工直起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咋不能?去年我在下游修闸口,眼睁睁看着水漫过堤岸,庄稼全泡烂了。可你看这渠,把多馀的水引到别处,主河道就喘过气了,咱的田不就保住了?”
他指着远处的雪山,夕阳正把雪顶染成金红色,“那雪山的水,往後不再是凶神,是咱的粮仓呢!”
民夫们听得入了神,连手里的锄头都忘了放下。凌延站在一旁,没出声打扰。他知道,这些常年与水患打交道的百姓,比谁都盼着能有安稳的日子。
夜里的营地燃起了火把,星星点点沿着河岸铺开,像一条发光的长龙。
凌延坐在临时搭建的帐中,借着油灯核对账目:石料多少,民夫口粮多少,火药存量多少。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帐帘忽然被掀开,王石匠拿着块木牌走进来,木牌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顺水面,圆角三分”。
王石匠嘿嘿笑着说:“大人,我让徒弟把您说的规矩刻在牌子上,立在石料场门口,省得大夥忘了。另外,凿石头得用钢釺,可带来的钢釺不够硬,凿不了几下就卷刃了。您看能不能……”
“我已让人回江淮调铁匠班子。”
凌延打断他,指着账册上的一项:“三日後就到,带来二十炉炭火,专门打钢釺和錾子。你告诉徒弟们,钢釺不够就先用青石试手,把凿石的力道练匀了,等新工具到了再正式开工。”
王石匠应着,刚要走,又被凌延叫住:“对了,让石匠们轮流去勘探队学看图纸。坝体的尺寸丶角度都不能差,差一分就可能溃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石匠脸色一凛,重重点头:“大人放心,我亲自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