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黑暗仿佛成了林苏思维的温床,边关那些畸形的脚掌、缠紧的布条,以及兵士们习以为常的论调,像一根根钢针,扎得她心口疼,却也激出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决绝。愤怒与无力感只短暂盘旋了片刻,便被一股更强劲的力量取代——她要找的,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能从根上撼动这陋习的务实路径。
缠足的本质是什么?林苏在脑海中反复叩问。不是单纯的审美偏好,更不是所谓的“规矩”,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功能性阉割”。通过摧残女性的足部骨骼与肌肉,剥夺她们自由行走、参与体力劳动的能力,将她们牢牢束缚在闺阁与家庭的方寸之地,成为依附男性而生的附属品。尤其在边关,这种“束缚”更被赋予了残酷的实用性——防止军眷逃跑,稳固军心。男权社会用一双双小脚,圈出了女性的“本分”,也巩固了自身的统治秩序。
那么,对抗这种“功能性阉割”,最根本的办法,便是反向赋予女性双脚不可替代的价值。当一双健康、有力的脚,能直接转化为生存的资本、创造财富的工具时,那些束缚双脚的布条,自然会失去存在的根基。
思绪如闪电般划过,林苏的目光落在了脑海中那张早已勾勒多次的“脚踏三锭纺车”草图上。对了,纺车!纺织是古代女性最核心的生产活动,是她们与外界经济联系的重要纽带。如果能将纺织工具的革新,与“脚的功能”深度绑定,岂不是能逆转整个社会对“女足”的认知?
一个大胆而精妙的构想,在她心中迅成型、深化。
她要设计的,不是简单改良的纺车,而是一款从根本上“依赖健康双足”的生产工具。先,要加大脚踏板的行程与阻力,让踏板的运动幅度足以调动腿部肌肉,再通过调节传动比或增加飞轮重量,使得持续踩踏需要稳定的力量与平衡感。缠足后的小脚,骨骼畸形、肌肉萎缩,别说持续力,就连站稳都需借力,根本无法驱动这样的纺车。其次,要彻底摒弃手摇辅助的设计,将脚踏设定为纺纱的唯一动力源。纱线的粗细均匀、纺纱的度快慢,直接与踩踏的节奏、力度挂钩。这意味着,一双健康有力的脚,将直接等同于更高的生产效率,等同于更丰厚的收入。她要让社会重新定义“女足”的价值——它不再是供人观赏的“金莲”,而是能创造财富的重要生产部件。
不止是纺车,织机也需同步革新。林苏想起了后世的飞梭织布机,虽结构复杂难以直接复刻,但核心原理可以本土化简化。她要在织机中引入脚控机构:一脚控制经线提升形成梭口,另一脚触简易弹射装置,将梭子快推送过经线。这种左右脚的协调配合、对节奏感与精准度的要求,对缠足者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而使用这种改良织机,织布效率将数倍于传统手抛梭织机。届时,无论是家庭作坊还是规模化工场,在招收织工时,必然会优先选择能熟练操作新织机、产出更高的“天足”女子,而非行动不便、效率低下的缠足者。经济规律的选择,远比空洞的礼教说教更有力量。
林苏要构建的,是“劳动需求”对“礼教需求”的反向碾压。她要通过推广这些新型纺织机械,在女性就业市场中,创造出强烈的“拒斥缠足”的市场信号。当“大脚”能换来更高的工钱、更稳定的生计时,“缠足致残”就会从一种“风尚”,变成一种明显的经济劣势。父母们在为女儿选择未来时,不得不权衡:是让她缠足以迎合虚无的婚嫁标准,最终成为依附他人的累赘;还是保持天足,让她掌握一门高效的谋生技能,拥有自立自强的底气?答案不言而喻。
她还要树立榜样。在自己的庄子、未来的纺织作坊里,她会刻意选拔培养一批双脚健康、操作新机器技艺娴熟的女工,给予她们丰厚的报酬与尊重的地位。让这些“大脚织女”成为十里八乡追捧的“技术能手”“致富榜样”,让人们看到,女性的价值不在于一双小脚的精致,而在于凭借双手双脚创造生活的能力。
想到边关的特殊情况,林苏的心思愈沉重,却也更加明晰。那里的缠足习俗与“配妻”制度深度捆绑,直接批判难以奏效,只能从“实用”与“利益”切入。未来若有机会,她会设法将新式纺车送往边关,并传递清晰的信息:此车纺纱效率极高,能快产出军衣、绑带所需的布料,增益后勤补给,但唯有双脚健康的妇人方能操作。这或许无法立刻改变“配妻”的陋规,却能在军眷中形成一种分化——是做一个只能依赖丈夫粮饷、行动不便的附属品,还是做一个能通过自身劳动补贴家用、为守城出力的“有用之人”?在艰苦的边关,生存的优势会让更多人做出理性的选择。
林苏的思路逐渐清晰:她不打算正面冲撞缠足习俗,那样只会引来顽固势力的强烈反弹。她要做的,是通过生产力工具的革新,默默地重塑一套新的“游戏规则”。在这套新规则里,健康的双足是不可或缺的优势资产,缠足则是阻碍展的功能缺陷。她要让经济规律、生存需求,像水流侵蚀岩石般,悄无声息地瓦解缠足的存在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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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疑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道路,需要她成功改良机器、推广技术,更需要建立起基于新生产方式的就业市场。但这是一条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可行之路,远比空喊“解放女性”的口号更有力量。
想通这一切,林苏心中那股因边关见闻而郁结的浊气,终于找到了倾泻与转化的出口,化作了沉甸甸的决心与行动力。她侧耳听了听身边的动静,闹闹的呼吸已然平稳均匀,想来是真的累极睡熟了;婉儿则依旧握着她的手,指尖微凉,显然还在为方才的听闻心绪难平。
林苏轻轻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历经深思后的笃定与坚定:“三姐姐,你带回的消息,比任何警醒都重要。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深宅大院,看到边关的风沙、京城的街巷,看到无数被裹脚布束缚的女子:“我们要造的,不止是能纺更多纱、织更多布的机器。”
“我们要造的,是一把能慢慢撬动那些千年裹脚布的——‘大脚’扳手。”
这句话,她说得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在寂静的帐内回荡。婉儿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力量,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共鸣。
清明前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卷着院角未谢的梅瓣,轻轻拍打着梁夫人正院的朱漆门扇。林苏款步而入时,身上的月白夹袄沾了些微尘,却丝毫不减她眼底的郑重与灼热。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话本或新奇小玩意儿,而是双手捧着几卷厚重的纸张,那是她连日来挑灯夜绘的图纸,以及反复斟酌修改的计划书,每一笔都凝聚着她的心血与野心。
梁夫人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品茶,白瓷茶盏氤氲出淡淡的水汽,将她雍容的眉眼衬得愈温和。见林苏进来,她放下茶盏,指了指榻边的锦凳,眼底带着惯有的慈爱与几分好奇:“曦姐儿今日来得早,瞧这模样,怕是有要紧事要说?”
林苏深深一礼,起身时将手中的纸张在案几上缓缓铺开,声音清亮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祖母,孙女儿今年想在过冬前,干一件‘大’的。”
“哦?”梁夫人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多大的事,能让我们的曦姐儿这般郑重?”
“孙女儿想让今年冬天,咱们庄子周边,乃至京城更多普通百姓家里,都能穿上一件厚实暖和的新棉衣!”
这句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漾开。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有直接评判,只是鼓励道:“说来听听,你打算如何做到?”
林苏上前一步,指尖落在最上面的一卷图纸上:“祖母请看,这是孙女儿设计改良的新式纺纱机与织布机。纺纱机仍是脚踏三锭的底子,但孙女儿优化了齿轮传动结构,让机身更稳固,纺纱时不易晃动,效率上,孙女儿有十足把握再提升两成。”
她的指尖划过另一张结构更为复杂的图纸,用炭笔重点圈出了几个关键部位:“最核心的是这台‘飞梭织布机’。它与旧式织机最大的不同,在于引入了全新的传动和击梭机构。织工只需用脚有节奏地踩踏这块加宽加长的踏板——”她特意用手比划了一个动作,脚掌完全贴合、力幅度较大,“就能通过连杆带动提综装置,同时完成经线开口与纬线弹射两步。看似需要手脚配合,但脚的踩踏节奏和力度,直接决定了织布的度与纬密均匀度,是整个操作的核心。”
梁夫人虽不通机巧,但听到“脚的作用至关重要”时,再联想到林苏先前偶尔流露的对缠足的隐忧,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更深的赞赏。这孩子,从来都不是只看眼前,她的每一步,都藏着深远的用意。
“孙女儿已经请庄子上最得力的工匠秘密试制了第一批,五台新式纺纱机,五台飞梭织布机。”林苏的语气里难掩试验成功的兴奋,“经过半个多月的调试和试生产,效果远预期!”
她从袖中取出几张布料样品,一一铺在案几上,又呈上一页记录着数据的纸页,条理清晰地陈述:“您看,这是旧法织出的布,这是新织机织出的布。新式飞梭织布机操作起来,对熟练工而言反而更省力,效率却足足提升了三倍不止!粗略估算,五台新纺纱机一日纺出的纱线,这五台新织布机一日便能全部织成布。而且因为飞梭力道均匀、穿梭迅,织出的布质地细腻紧密,柔滑平整,经纬线排列匀称,比最熟练的织工手工织出的布质量还要更佳!”
梁夫人拿起两块布样仔细抚摸,旧布粗糙厚实,经纬线偶有歪斜;新布则手感绵软,纹路规整,光泽柔和。她又拿起数据纸页,上面清晰记录着新旧机器的日产量、耗工量对比,一目了然。脸上的慈爱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掌家主母独有的锐利与震撼——她太清楚,这背后意味着多大的利润空间。
林苏捕捉到祖母神色的变化,知道时机已然成熟。她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核心的商业蓝图与社会愿景:“祖母,您不妨算一笔账。按照旧法,要织出与新机器同等数量、同等质量的布,需要多少纺工、多少织工?光是工钱开销,便是一笔天文数字,更不用说管理、物料损耗等隐性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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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等梁夫人开口,便自问自答,语气铿锵有力:“而我们用新机器,只需雇佣熟练工十人不到,便能达到甚至越百余人作坊的产量与质量!这意味着,我们的生产成本,将比京城最大的布庄还要低得多!”
梁夫人的呼吸微微急促,端着茶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已经看到了那触手可及的巨大利润。
但林苏接下来的话,才真正震动了她的心魄:“成本大降,我们便有了让利的余地。孙女儿想,我们不必将布价定得高高在上,只供达官贵人享用。我们可以把布价压低,让利于民!让那些辛苦耕作一年、省吃俭用的百姓,都能攒出钱来,在冬天来临前,给全家老小添置一件厚实暖和的新棉衣。”
她看着梁夫人,眼中光芒璀璨,那光芒里不仅有商人的敏锐,更有近乎使命感的热情:“祖母,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这是用我们改进的技术,实实在在地惠及民生。让‘有衣穿’‘穿暖衣’不再是普通百姓的奢望,让永昌侯府的名声,不再只是依附于爵位的荣光,而是真正扎根于百姓心中的口碑。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孙女儿在试验时现,要熟练操作这新织机,尤其是要稳定驱动那加宽的踏板,织工必须有一双健康、有力、能持续力的脚。这或许……能让一些人家慢慢意识到,女人的脚,用来踏实干活、创造价值,比缠成三寸金莲困在屋里,要有用得多。”
书房内瞬间陷入寂静,只有炭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出“噼啪”的轻响,火星跳跃,映照着梁夫人沉思的脸庞。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目光在图纸、布样与林苏年轻却坚毅的脸庞上来回移动,良久没有说话。
林苏安静地站立着,心中虽有忐忑,却更多的是笃定。她知道,祖母不仅是一位疼爱孙辈的长者,更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掌家人,她必然能看清这计划背后的价值——无论是商业上的,还是社会层面的。
终于,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你需要什么?”
林苏心中一喜,立刻回道:“孙女儿需要更多熟练的工匠,用于批量仿制新机器;需要足够的棉花、木材等原材料;需要扩大作坊场地;还需要一笔批运作的银钱,用于支付工钱、采购物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