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闹闻声抬头,下意识地反驳:“不是不带你,是……是不敢带你!”她心直口快,话一出口才觉不妥,慌忙捂住了嘴,却已经晚了。
玉淳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微微颤:“为什么不带我?你们就是不信任我!觉得我会坏事!”
“谁让你上次我偷偷拿娘的玫瑰酥给你吃,你转头就告诉周妈妈了!”闹闹也来了气,把笔往纸上一搁,旧事重提,“害得我被娘罚抄了三遍《女诫》!”
“我那是怕你吃多了积食!而且……而且我也没全说!我只说你拿了点心,没说你是给我吃的!”玉淳又急又气,迈着小短腿扑上前,伸手就要去抢闹闹手里的笔,“你就是不信任我!我才不会坏你们的事!”
“不许抢!这稿子不能乱碰!”闹闹慌忙护着纸稿,小手死死按住。
两个小丫头一个要抢笔,一个护着纸,顿时扭作一团,清脆的哭声混着气呼呼的嚷嚷声,把屋里原本安静的氛围搅得一团糟。
“好了!都住手!”苏氏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长辈的威严。她伸出手,轻轻将两个扭在一起的小丫头分开,一手揽着一个,指尖拭去玉淳脸上的泪珠,又拍了拍闹闹气鼓鼓的后背,叹了口气,“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婉儿也走了过来,将玉淳拉到自己身边,取过手帕,细细给她擦着脸,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认真:“淳儿,闹闹不是不信任你,是我们如今做的事……虽说是为了争一个公道,为了给天下女子争一分底气,可外头风言风语正盛,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潇湘阁呢。谨慎些,是为了护着你,也是为了护着我们所有人。”
她这话,是对玉淳的解释,也是对屋里所有人的提醒——她们走的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林苏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玉淳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她看着玉淳通红的眼眶,看着她鼻尖上挂着的泪珠,看着她那副委屈又倔强的模样,心里忽然软了。她想起玉淳平日虽胆小,却最是心细,姐妹几个里,唯有她记得每个人的生辰,记得谁爱吃甜,谁爱喝淡茶。“淳儿,”林苏的声音很平和,像秋日里和煦的风,“不是我们不信你,是这事……确实有风险。外头有人说我是‘妖孽转世’,说我写的东西是‘蛊惑人心的邪书’。我们偷偷地写,偷偷地传,是怕连累你,也怕事情还没做成,就被人掐灭了。”
玉淳抽噎着,看着林苏清澈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半分嫌弃,只有坦诚与温柔。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我知道外头有人说坏话。我听见周妈妈和张妈妈在廊下议论,说你会像那个尚书府千金一样……我不喜欢她们那么说。我就是……就是也想帮忙。我不会乱说的,我誓!”她说着,急切地竖起小手,手指紧紧攥着,模样认真得让人心疼。
苏氏摸了摸玉淳的头,转头看向林苏和墨兰,缓缓开口:“孩子有这份心,是好的。总是把小的排除在外,反而容易生出隔阂,也未必是真的安全。”她意有所指——有时候,不知情的好奇,比知情后的谨慎,更容易闯下大祸。
林苏的心猛地一动,瞬间明白了苏氏的意思。她看着玉淳那双满含期盼的眼睛,又看了看身边的婉儿和闹闹,忽然笑了。她伸出手,拉起玉淳的小手,那小手软软的,还带着一丝凉意:“好,那以后,淳儿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她拍了拍手,清脆的声响划破屋内的余韵,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愧疚或雀跃的脸庞,语气倏然恢复了那种越年龄的沉稳:“好了,旧事不提,往后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荣辱与共。现在都静下心来,抓紧把该润色的润色好,该誊抄的誊抄完。淳儿你去找适合自己底稿润色吧。”
玉淳一听有自己的任务,眼睛唰地亮了,方才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小短腿迈得飞快,麻利地从案头整理好的一叠稿纸中抽出三张,双手捧着递到林苏面前。她不敢走远,就踮着脚尖站在林苏身侧,看着林苏蹙眉逐字阅读的模样,小手攥着衣角,犹豫了半晌,还是小声补充道:“曦妹妹,我……我翻稿子的时候也瞧了这几段,写她‘命途多舛’、‘身世飘零’,是挺可怜的,可……可就是有点干巴巴的,像说书先生念的套话。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被人卖来卖去,肯定会哭,会想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偷偷摸眼泪。但……但也不一定全是苦的吧?”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却带着一股格外动人的真切,“也许赶路的时候,看到路边一朵好看的小野花,粉粉的,开在石头缝里,她就能蹲下来看半天;也许哪个好心的嬷嬷,看她饿得太可怜,偷偷塞给她半块麦饼或者一颗糖,她就能攥在手里,甜到心坎里,偷偷开心好久呢?”
林苏握着稿纸的手指猛地一顿,倏地抬头看向玉淳,眼中闪过讶异的光芒,像是拨开了重重迷雾,骤然窥见了天光。她竟从未想过这一层!她太执着于塑造柳如是成年后“风骨如松”的形象,太侧重于她的才情与气节,却偏偏忽略了其性格形成的源头——那些藏在极致苦难里的、属于孩童的天真与微末的快乐。正是这些细碎的、转瞬即逝的暖意,才撑着一个孩子熬过颠沛流离的岁月,才让她后来身处泥淖,却依旧能心向光明。这种苦与甜的反差,远比一味强调“苦难”更能凸显其骨子里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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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林苏忍不住扬声夸赞,语气里满是惊喜,“正是此理!苦难从来不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里面也该有些细微的孔隙,透进一点点光。淳儿,你说得太对了!”
她放下稿纸,目光灼灼地看着玉淳,“那你接着说,若让你来添这一笔,你会怎么写?”
玉淳被这突如其来的肯定砸得有些懵,小脸微微亮,嘴角忍不住向上翘,却还是努力绷着,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细声道:“我……我会写,她被拐子装在颠簸的驴车上,车篷破了个洞,风呼呼地灌进来,她饿得头晕眼花,浑身冷,就偷偷从破洞里往外看。看见田埂上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牵着一只燕子型的风筝跑,那风筝糊的纸都破了好几处,竹篾子都露出来了,却飞得老高老高,在蓝天上晃啊晃。她就趴在车篷上,盯着那风筝看,心里偷偷想,要是自己也能像那风筝就好了,破了也没关系,能飞一下就好了……哪怕就一下。”
她的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烛火跳跃,映着每个人的脸庞,竟都泛起了一丝动容。
闹闹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总是安安静静、不起眼的五妹妹,脱口而出:“玉淳!你……你怎么能想得这么细?你还会读书?可……可你姨娘……”
话到嘴边,她才猛地意识到不妥,硬生生刹住了话头,可那未尽的意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了玉淳心上——玉淳的生母,不过是梁昭妾室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性子急躁,眼界狭窄,爱计较些针头线脑的小事,大字不识几个,是府里人人都能打趣两句的角色。这样的母亲,怎会养出能说出这般细腻比喻的女儿?
玉淳脸上的光彩倏地黯淡下去,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尖泛白。
就在这时,苏氏轻轻叹了口气,缓步走到玉淳身边,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她的目光扫过面前几个面露愧色的女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咱们永昌侯府的姑娘,哪有不读书明理的道理?女子也得读书,也得学看账目,学管家理事。不然将来出了门子,嫁到婆家,什么都不懂,任人拿捏,岂不是丢我的脸,丢永昌侯府的脸?”
她顿了顿,看向玉淳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带着几分怜惜:“淳姐儿的姨娘,性子是急了些,眼界是窄了些,平日里爱计较些小事,那是因为她出身寒微,在府里步步维艰,怕被人欺负,怕自己的女儿也跟着受委屈。但她有一桩好处,心里透亮——知道自己不识字吃了大亏,便早早求了我,说什么也要让淳姐儿跟着姐姐们一道开蒙读书。她自己是不懂诗书礼仪,却偏偏知道,这东西对女儿好,能让女儿将来活得比她有底气。”
苏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原来如此!闹闹和婉儿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又略带惭愧的神情。她们平日只看到玉淳姨娘的斤斤计较、吵吵嚷嚷,却从未想过,那看似市侩的背后,竟藏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最朴素、最卑微的期盼。她们对玉淳的排斥,何尝不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因为她的母亲是那样的人,便下意识地觉得她也“不可靠”,觉得她会像她母亲一样,为了一点小利就出卖旁人,却从未真正走近过这个妹妹,从未给过她证明自己的机会,更未曾深究过,她安静外表下,竟藏着这般细腻柔软的心思。
玉淳抬起头,眼眶又红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苏氏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她吸了吸鼻子,看向闹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姨娘是爱吵吵一点,她是怕被人欺负,怕我过得不好,才那样的。可是……可是这不是你们总觉得我会告密、不让我跟你们一起的原因。”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每个姐姐的心上。闹闹的脸腾地红了,愧疚地低下头,小声道:“玉淳,对不起……是我不好。”
林苏深深看了玉淳一眼,心中对这个小妹妹的评价,已然彻底改观。她不再是那个跟在姐姐们身后、怯生生的小尾巴,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视角和细腻心思的、不可或缺的伙伴。她将手中的稿纸递回去,语气郑重:“淳儿,你刚才说的‘破风筝’,极好,简直是点睛之笔。这一段的润色,就交给你来添上第一笔。按你心中所想的写,不用怕写不好,写完给婉儿姐看看,咱们再一起改。”
玉淳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眸子里泛起泪光,却带着满满的惊喜。她用力点头,接过林苏递来的笔,小心翼翼地在案边寻了个空位坐下,挺直小小的身板,凝神思索起来。烛火映着她认真的侧脸,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竟有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专注。
闹闹也讪讪地凑过去,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身边,小声道:“淳儿,刚才……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你。以后书稿的事,肯定都带你,有什么活儿,咱们一起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