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部分时间跟着爷爷奶奶。
我爷爷是个细石匠,同时还会点木匠活儿。我小时候,爷爷特地用一根树杈子给我做了一个小推车。小推车的两个“车把”就是那个树杈,还带着绿绿的树皮,有的地方树皮刮掉了,露着白茬。底下的车轮也是大大的丶圆圆的滑轮儿,铁青铁青的,泛着白光。推起来特别带劲儿。一起玩的小孩子没少坐我的车。这个车,年轻,有力量,很少出故障,推人推物,都行。不像大伟的车,显得特别老气。大伟的车,车把是黄色的滑溜溜的木头,车轮子也是老气的,推起来发出“支棱棱”的声音,车中间的网兜座位也不像我的那样年轻有朝气。大伟家就住在我爷爷家西边。他的小推车不知道是他爸爸给他做的,还是他爷爷给他做的。反正比我的小推车差远了。
我爷爷还会做“竹拉子”。他把一段手指粗的竹子剁去两头,留下扎把长的一段儿,使其中空,形成竹筒,中间挖个洞。再用一段筷子粗细的竹子,不用剁去两头,留下一指长的一段儿,中间也挖个洞。最後弄一截大洋针那麽粗细的竹子,头上留个疙瘩头,下面系上一段细绳,多绕几圈,从筷子粗细的竹子中间刚挖的洞里套进去,形成一个“钉子”形。然後把这个系着绳子的“钉子”形物件放到最大的那截竹筒里,把绳子从竹筒“肚子”里掏出来,拉动绳子,就会发出“格啦啦”“格啦啦”的声音了。
我常常跟着爷爷去家东地里干活,每次我喊困的时候,爷爷总会喊我:“省儿,快看!天上有道飞机杠来!”我擡头看看天,天上果然有两条长长的白白的云彩,是龙拉着犁头在天上耕地吧。我正擡头看飞机杠呢,爷爷笑着说:“天上有道飞机杠来,回腚门儿往上来!”
过年的时候,爷爷奶奶带着我去赶集买年货。张庄集上,就在张庄完小对面,路北旁,就是喝粥,喝豆腐脑子的地方。我们说的粥,是用大米和大豆磨的面儿烧的,白白的糊糊,很香。一碗粥盛上桌,上面撒上一层咸咸的炒熟了以後又煮透的豆子,喝一口,可香了。粥缸外头用一层厚厚的白布裹着,我看不到那粥缸是什麽样儿,只知道里头有无穷无尽的粥。
比起喝粥,我更爱喝豆腐脑子。卖豆腐脑子的把豆腐脑子盛上来,再浇上一勺子红红的辣椒粉条汤,给我放到桌子上。我面向西,坐在桌子前头喝。喝豆腐脑儿子,要配油条的。我又如愿得到了一根油条。喝一口豆腐脑子,再咬上一口酥酥脆脆的油条,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爷爷奶奶买完年货,总会给我买一枝大红花,那花是纸做的,红的花儿,绿的叶儿,很是喜庆。那时候,年集上有一种小孩子的玩具,叫“王母娘娘”。一根长长的木头杆子推着的小车上头,坐着一个用红纸折成的女人,穿着大红凤袍,戴着金凤冠。我把杆子往前推,“王母娘娘”的小车“当当当”地往前走,她老人家的凤袍凤冠就跟着忽闪忽闪地抖。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玩“憋死猫儿”了。在地上或是桌子上,用粉笔交叉画两道杠,然後三面围起来,不围的那一边,划上一个圆圈,作为“井”。两个人各自掐两截草棒子做“棋子”,分别放在两个角上,然後开始“走”棋,走”棋的时候围着画好的线走。如果被对方堵上了,走投无路,就只能“跳井”。
以石板为棋盘,以草棒子为棋子,北荆堂的老姑奶奶家常常聚集了一批下棋的。老姑奶奶就住在我家屋後头,她是我四姨姥娘的老婆婆。我四姨姥娘家就住在她的小屋东边。大冬天里,老姑奶奶用山草丶麦稭和几根木头杆子,扎成一个门板,堵在门口,来挡住风寒。老姑奶奶的屋里烧着一盆木头碳火,炭火旁边的石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棋盘。前来下棋谈天的老爷们儿,围坐一团,各自嘴里叼着烟袋。抱着孩子的妇女拱卫在旁边。烟雾缭绕,小屋里甚是温暖。
3。爷爷奶奶的家
爷爷奶奶的家特别利落丶好看。东边的院墙那里,止水将站立的地方,是爷爷用一圈岩石砌成的小花园。石台子上是一缸缸丶一盆盆的花草。
夏天,我和爷爷奶奶,还有三叔,就在石台子下头的阴凉里吃饭。我爷爷家的院子,地上都是干干净净的,黄土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细沙土。我奶奶有时候泡了麦仁,到庄西头儿的石碾上轧了,回家烧南瓜麦仁儿饭。烧好的饭舀在一个洋铁盆子里,端上桌,放温凉了,我们一人一碗。麦仁饭里放了盐,喝起来又甜又咸。三叔就坐在我旁边,我们喝着麦仁饭,三叔好像也没那麽可怕了。我爷爷跟我三叔好像也没那麽水火不容了。
我最喜欢的是一大盆太阳花,因为我可以无限地亲近她。我摘叶丶掐花,我爷爷是不怎麽管的。太阳花的的叶子像是马齿苋的叶子,水灵灵,肉嘟嘟的。花儿盛开的时候,满盆都是玫红色丶金黄色的娇娇嫩嫩的小花朵。摘下来一朵,轻轻挤一挤,掐出水来,放在另一个手的指甲上,指甲就被涂上了好看的颜色。这种花只要给她浇浇水就行了。夏天,盆里积水很多,游动着很多微小的钉子形的小水虫子。
小花园里有比我还要高的美人蕉,还有一棵只开几朵却很红很大的大丽花。那大丽花那麽红,那麽大,像是参军的战士胸前佩戴的大红花。那时候,我特别想偷偷地给自己折一朵大丽花,可是大丽花太少了,就开了那麽一两朵,我要是摘了,我爷爷很快就会发现的。
一串红丶鸡冠子花簇拥着大水缸开地正旺,可是我不稀罕。大水缸上,盖着高粱杆子穿成的圆圆的盖子,盖子上是一个葫芦剖开做的水瓢。这种水瓢家家户户都有,把葫芦剖开,晒干,其中的一半就是一个水瓢了。夏天,水缸里的水被太阳晒地温温的,我在大街上玩地渴了,跑回来抓起水瓢就舀水喝,大人们干活累了渴了,回到家,也端起水瓢“咕咚咕咚”喝上一瓢。他们自己要喝凉水,却非要说是跟我学的。我三叔边捧着水瓢喝水,边说:“我也跟大省学学,喝凉水!”可我知道,这水缸里头的水并不好喝,一是太温,不够冰凉过瘾,二是水瓢舀水,总有一股子晒干的葫芦味。我家和我爷爷家都没有水井,都是去别人家压水井里挑水。水缸里的水是源源不断的,不知道大人什麽时候已经把水缸给灌满了。
爷爷堂屋门外,一边一棵粉红的月季花。月季花长地蓬蓬的,像两把撑开的大伞,枝干比我爸爸的手臂还要粗丶个头比我爸爸还要高。我记得有一回,我奶奶在屋里跟一个老嫲嫲说话,我拿着筐子到屋外摘月季花。我摘了很多,打算摘了晒上,我其实也不知道晒干了能干什麽。我也很喜欢月季花的果子。月季花的果子红彤彤的,圆圆的,像山楂一样,光光亮亮,暖暖的,让人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我家屋门口的一棵月季花头上也生了这种黄黄的丶圆圆的果子。这种果子,我无论在哪里见到了,总喜欢摘下来,彷佛那果子的身上有家的味道。我有时候把那果子掰开,里头是碎碎的毛茸茸的“馅子”,那应该是月季花的种子。
爷爷养了一缸橘子。冬天,橘子树结了大大的橘子,红红的,焦黄焦黄的。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只观赏过,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橘子都被谁吃了呢?大年初一,老少爷们儿来拜年,总是围着那缸橘子看。爷爷向他们夸耀着他养的这缸桔子,跟他们说:“天冷,就把橘子搬进来,等打春了,再搬出去。”跟爷爷一个亲娘的二爷爷家的二裙姑来奶奶家拜年,她不跟我爷爷说话,只跟我奶奶搭腔。我奶奶很疼她,就拿买的橘子给她吃。二裙姑低声跟我奶奶说,她这两天不能吃凉的。我奶奶就在烧着松枝的碳火盆里,给她埋了两个橘子,把那橘子烧烧给她吃。
爷爷家东边是两口锅,一口是拉风箱烧茶烧饭的大锅,一口是用来炒菜的二锅。两口锅都是黄泥巴糊的,方方正正,干干净净。
依着西边的一小片院墙和堂屋的小半面南墙,用岩石磊了一个长方形的鸡窝,外面用蓝色的正方形的丝网围着。白天,七八只公鸡丶母鸡赤着脚在它们的篮球场上交谈着。它们的脚下,是平平整整的黄泥地和一层若有若无的细沙。晚上,鸡上宿的时候,奶奶就去把那些鸡朝窝里赶,等它们都进了窝,奶奶再用一块石板把它们的窝门口儿给堵上。
院子西南角是青石做的茅房。蹲坑上头覆盖了一整块厚厚的青石板,中间一个小圆圈,脚踏在上面,非常干净。头顶是爷爷搭的丝瓜棚。夏天,丝瓜秧从东南角一直爬到南墙上。正南方是两扇黑色的里头带门栓的大门,门上站着的是持金锏的秦琼和尉迟恭。
爷爷堂屋里也是别有洞天。三间房,正中间靠山墙是一条黑色的雕刻着花纹的条几,爷爷的人参酒,泡在盐水瓶子里。人参不知是在酒里泡发的缘故,还是在酒力下又生长了,一个个像光着屁股的胖娃娃,舒展着一条条长长的白白的根须。条几上,有爷爷收集的不同名目的酒瓶子,有一个香炉,和一个雕刻着麒麟的木牌。
条几东边是一个四条腿儿的灰黑色的橱柜,把里间和外间隔开。里间是爷爷奶奶的床铺,铺上是老蓝粗布的被面的被子。橱柜里是油盐酱醋。爷爷家吃荤油。炼好的猪油放在一个圆圆的有着小巧的脖颈子的黑色釉质的坛子里,猪油沉淀下来像白色的玉。吃油的时候,用一把小巧的带着细长的铁柄的小铁勺子挖一小勺荤油放进锅里。爷爷的橱柜里散发着日久年深的陈味儿,里面还有什麽我不太记得了,这坛荤油是我记得最清楚也是最为惦记的。用煎饼卷一勺荤油,再放进去几根脆疙瘩咸菜,这样吃简直太好吃了。
橱柜门上贴着一副年画,一个面若银盆的大闺女,笑嘻嘻地,穿着大红的褂子,手里捧着一朵粉朵绿叶的牡丹。画的左肩上是四个字:春色满堂。关于其中的“色”字该怎麽读,二姑家的二表姐跟爷爷各执一词。二表姐力证读“涩”,爷爷非说念“四”,我那时还没有入学,读惯了爷爷说的“四”,一时不太相信二姐的话是真的。
长大以後,我才知道那个穿着红衣裳的大闺女是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史湘云,可是,那时候,爷爷跟我说,她是孟姜女。孟家和姜家是邻居,两家中间隔着一堵墙。孟家种了一棵小葫芦,葫芦秧长长了,爬过墙头,爬到了姜家。後来,小葫芦秧结了一个小葫芦。等到小葫芦成熟了,两家都争着要这个小葫芦。孟家说,这葫芦该是孟家的,姜家说,这葫芦该是姜家的。这个小葫芦到底该归谁呢?後来,两家找来了官儿。官儿说,既然两家都要争这个葫芦,那就把它锯开,一家一半吧。两家找来一把锯,把小葫芦给锯开。小葫芦被锯开以後,里头坐着一个小姑娘。给小姑娘起个什麽名字呢?两家想了想,就给这小姑娘起名叫孟姜女。
我听了爷爷的故事,还是不明白:“这孟姜女到底是谁家的呢?她在谁家吃饭呢?”
我爷爷说:“她就在两家轮流过啊。这个家过几天,那个家过几天啊。”
“爷爷,葫芦种子好吃吗?”
“葫芦种子不好吃。葫芦种子吃了肯得瘿脖子!”
爷爷屋里间有两个装粮食的大缸。一个小一点儿,高挑一点儿,闪着亮亮的棕黑色釉质,用来放小麦。另一个没有亮亮的釉质,是暗淡的灰色的瓦片做的大瓮,用来放玉米。我在玩捉迷藏的时候爱往里头藏。
西屋是三叔住的地方。靠西山墙,是一个大囤。那大囤纯粹是用长长的窄窄的席子一圈圈盘起来围成的圈。囤的上头是白白的干干的地瓜干儿。
晒干的地瓜干儿囤在囤里,是一年的口粮,也是一年的花销。爷爷要用钱的时候,就装上两袋子地瓜干儿推着去张庄卖。我自然会跟着拉车子。一条绳子系在小推车前头靠底下的横梁上,我拉着。下了荆堂家东的坡,再登上奔张庄的岗,就到了张庄。收粮食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他戴着一顶崭新的藏青色的帽子,矮墩墩,温和和,笑眯眯,白胖胖。因为张庄是爷爷的岳家,对方应该叫我奶奶姑娘,再加上爷爷常来,彼此也就很熟悉。他上前来跟爷爷搭话,问候一下我奶奶,就把地瓜干儿给过了秤,然後带着我爷爷去倒袋子,找钱。爷爷拿了钱,买一两件家用的东西就回家了。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买过衣裳。他的春夏秋冬的衣裳仿佛可以年年穿。
我爷爷个子不高。他剃着光头,有一张看起来像上弦月一样的脸堂。他的眼睛长得偏上,是单眼皮,面皮很干净,紧贴着骨头,他的面皮不胖,有一层薄薄的肉,光滑透明的纹理里沁着一道道红血丝。因为他也会剃头,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他的脸上始终很干净,只在上嘴唇上留着一层剪地整齐的胡子。他自以为自己很干净,可是旁人觉得他很脏。我妈妈曾经嫌弃地跟我说,我爷爷喝糊豆的时候会把糊豆粘在胡子上。我奶奶也经常嫌我爷爷吐痰,吐的跟屎一样。我爷爷长年吸烟,经常拿着根旱烟袋,可是他的气色很好。他的下巴上留着一撮不长不短的山羊胡子,衬着他的下巴更显细长了。我那时候只以为爷爷剃头丶刮胡子是寻常事,现在想来我爷爷是不是也很爱美,至少是个自以为很讲究的美男子?
现在想来,我爷爷家里里外外的布局丶使用的物件器具,哪一样都透着匠心,透着美感。幸好我爷爷没钱,否则他会把他的家布置的更美吧。可惜,他家有的,我家都没有。我那时候只知道我爷爷家什麽都好,我家什麽都不好。我喜欢我爷爷家,不喜欢我家。我那时候还不懂得,爹富而儿贫,这里头也透着必然的因果吧。我爷爷奶奶这辈子尽顾着自己享受了。他们还有个小三呢。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了。只可惜,他们加上他们的小三,也还是一直住在他们的三间老房子里。我爸爸的房子是他自己起石头盖的,二叔没有房子。这很能说明,我爷爷奶奶没有为他们的三个儿付出什麽心思和辛苦。
我爷爷常常仰起他的山羊胡子,自得又自负地说:“说三纲,道五常,哪朝哪代,有我不知道的!”
我爷爷家里有一本连环画,说的是罗通惹恼了奸臣苏定方。唐王听信谗言,要将罗通问斩。程咬金之妻七奶奶,大闹金殿,追打昏君唐王,又大闹法场。
那时候我还不识字,我爷爷经常拿着那本连环画讲给我听。时间长了,那画上每一页的故事我都知道了。
我跟着爷爷在西岭上包山芋沟。爷爷挥斥着铁鍁,铲土丶培土,眼面前,衰草连地,常有蟋蟀蹦来蹦去,爷爷就给我讲关于蟋蟀的故事。这一天,项羽追杀刘邦,刘邦日夜逃奔,夜里累得在地里倒头就睡。忽有一只蟋蟀往他脖子里钻,他一下把蟋蟀撕成两半。这时,他忽听耳边杀声震天,原来是敌兵迫近。刘邦激灵灵醒来,赶紧起身逃奔。到这时,他这才明白,蟋蟀扰他酣睡原来是为了救主报信。刘邦惭愧自己误杀那忠心的蟋蟀,就掐断一节草棒,把蟋蟀的脖子接上,那忠心救主的蟋蟀果然又活了起来。
不仅蟋蟀可以救主,鸽子也会护主。那一日,项羽追杀刘邦,刘邦慌乱之下藏匿于枯井之中。楚军追至,见井围之上站立着一只鸽子,以为井中无人,就不再搜寻,刘邦因为这只鸽子,才能化险为夷,捡回一条性命。
爷爷说,你擡头看看东边,就在离东山不远的马庄後山上,有一块跑马石,那就是刘邦跑马的地方。我隐约记得那麽一座山,那麽一块跑马石,那儿有几棵松树。但是我不可能见过刘邦,我只是仿佛看见爷爷,他背着他那锻磨的小皮箱,低着头,走过脚下的山石,从跑马石前走过,然後远走他乡,四处云游去也。
4。山芋的一生
爷爷包的山芋沟是准备种山芋的。北山里的人,一年到头,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山芋。二三月份,爷爷开始畦山芋了。爷爷丶我,三叔和奶奶,一家子推着胶车子,架上筐子,来到家东的山芋窖子旁边。爷爷腰里系上粗粗的绳子,三叔在山芋窖子上面拉着。爷爷顺着绳子下去到山芋窖子里头,把腰里的绳子解下来,把地窖子里头的山芋装满筐子,把筐子搭上绳子上的铁鈎子,三叔拉着绳子,把山芋从窖子里一筐筐拉上去。我趴在山芋窖子门口往下看,黑洞洞看不到底。三叔鼓动我,让我也下到窖子里。我其实不太敢去,可是三叔一个劲儿地鼓动我去。奶奶也在一边,笑笑地看着。“去吧!省儿!没事儿的,恁爷爷也在窖子里呢!”我没有办法,被我三叔在我腰里系着绳子,沿着周围都是土的窖子慢慢地沉下去。我被下放了好一会儿,才落到了窖子底。地窖里黑洞洞的,一股子沙土混合着山芋的味道。
山芋推回家,爷爷在天井东边磊起了一个长方形的花圃,里面一个个丶一排排地栽满了山芋,花圃上面盖上塑料布,搭起一个小“宫子”。慢慢地,这些光秃秃的山芋发出白白红红的嫩芽。这些小芽儿慢慢地长高长大,变成了翠绿色的山芋叶子。顶着翠绿色的山芋叶子的老山芋,成了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此时耗尽了养分,有的已经腐烂了,整个天井里散发着腐败的山芋母子的味道。山芋母子一点都不好吃,被扔到一边。只留下一根根山芋秧苗。
春天,压山芋秧子了。男女老少,扛着撅头,挑着铁桶,粪箕子里背着山芋秧子,直奔西岭而去。西岭的地土不好,半成黄土,半成火焰色丶土黄色的烂岩石。包好的山芋垄儿很容易土崩瓦解。爷爷挥起撅头,在山芋垄儿上轻轻一刨,就刨出一个大坑,退着刨,每隔扎把儿长的距离刨一个坑,于是,一个个的山芋坑整齐地散布在山芋垄儿上。
我拿着山芋秧子,跟着刨坑的人往前进,一个坑里放一棵山芋秧子。奶奶和三叔去西岭下的水沟里挑来水,我用舀子往一舀舀往坑里浇水。等水耗下去了,我再蹲下身,一手扶起倒伏在坑里的秧,一手把刨起来的土胡搂到坑里,把山芋秧子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