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恁爸爸自己放炮,恁奶奶帮他看着人。放完炮,恁爸爸自己把石头一块一块地錾平,再一块一块地从石塱里背上来。这才盖的屋。”
我说:“俺奶奶说的,咱家的屋就俺爸爸一个人住。俺爸爸要是不跟她换,管吗?”
我妈妈说:“咱凭什麽跟她换的?咱娘几个光待南乡啊?咱不回去啊?老养汉,说话真毒啊。多会无视人儿啊。就她儿一个人!她把咱娘几个都给抹去了!”
我家的堂屋一共三间。院子是六间房的地势,格外宽敞。青石砌墙,麦稭做的屋顶。在那个年代,在那时的村庄,并不十分落後。院墙是一块块不规则的青石磊起来的。小木板扣起来做的大门,铁链子挂在铁条子弯成的门扣上,就是大门的锁。大门进门儿右手边儿,是一棵茁壮的樱桃树,枝叶亭亭如盖,粉白的樱花,橙黄色带红头的樱桃,给这个贫穷的家,给那个一贫如洗的年华,给这对年轻的夫妻,增添了很多浪漫。
两扇堂屋门上涂了黑漆,外头是打造成刀币似的门链子,和一把青锁。屋门朝里的一面是门栓。晚上睡觉前插上门栓。胆小的话再用顶门杠顶上门,加强安全。
房屋朝阳的一面,东西间的屋子里各开一扇窗户。堂屋正北面墙上也开了一扇钟表大小的小窗,小窗背面,朝着屋里的那一面,是小小的门栓,就在饭桌正上头。我站在饭桌上,打开门栓,朝後看,就看见了金凉家。金凉家在我家堂屋後头,金凉的老婆会做豆腐。金凉家两个孩子,大女儿和小儿子,年龄跟我们姐弟差不多。经常听见金凉打老婆。人家去拉架,拉不住。就喊她:“她大婶子,你快跑啊!”然後,那个大婶子才“咕咚!咕咚!”撒开腿跑起来。跑远了,还是要回来,还是得继续过日子。大婶子还是继续卖豆腐。
有一次,金凉大婶子又来卖豆腐,豆腐水淋淋,散散的,不成个儿。
“没压好!”大婶子笑着说。
我把这事儿说给我妈妈听。我的意思是,俺金凉大婶子还蛮实诚,还说自己的豆腐压地不好。
我妈妈说:“豆腐没压好,全都是水。她还是照原价卖,这不是坑人吗。卖给庄亲世邻的时候不该少要点钱吗?”我一想,对哇。我突然觉得这个经常挨揍的大婶子做事儿也不太厚道。她笑着的面容,在我的眼里也现出了驴子似的活该挨揍的愚蠢。
我家的饭桌是堂屋里唯一的大件的陈设。黑漆涂的带红杠的筷子很新,因为一家子完完整整聚在一起的时日并不多。筷子散发着不好闻的油漆味儿,那是长期缺乏人使用的原因。我家的筷子很新,没有家的味道,不像爷爷奶奶家,一天三顿都动筷子。因为不经常做饭,更不做什麽好饭,我家堂屋里常年冷冷清清的。
饭桌左上角,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着好些个字,据说那是梅花篆字,红红绿绿黄黄,像展翅飞翔的小鸟一样。饭桌右上角的正面墙上,是杨宗保和穆桂英的画像,他们夫妻二人骑着战马,提着宝剑,一前一後,一个前瞻,一个後盼,眉宇间,既有夫妻深情,也有辗转沙场的强悍。
饭桌东是一面隔墙。隔墙外面,对着堂屋的那一面,有一幅画,我非常喜欢。那画上,是一个身穿红衣,头发黑黑,眼睛大大,戴着发卡的小女孩,和一条卧在竹篮里的黄棕色的小毛毛狗,分外温馨可爱。
隔墙另一面,也就是朝着卧室的那一面,是一副钟馗捉鬼的纸画儿。身穿绿袍面目狰狞的天神钟馗,一手捉着一只披头散发几欲挣脱的小鬼,一手持剑正在刺杀。小鬼大概是被钟馗的剑给刺痛了,他面目丑陋而又惊恐地呲着牙,他的胸前涂了一片血似的朱砂。很多人家里都有这样辟邪的画子。可能因为我久居爷爷家,很少住在自己家的缘故,我对这幅画分外害怕,尤其是夜里睡觉的时候。也让我对我本就不常住的家,充满了更多的陌生和害怕。
隔墙里头,是我爸爸妈妈结婚时的大床。这屋里除了妈妈出嫁时的两个漆着红漆的木头箱子,再没有其他像样的陈设了。我爸妈从我爷爷奶奶那里得到的传承微乎其微。我妈妈说,分家的时候,我爷爷奶奶请了张庄的我舅奶奶家的表大爷来主持。表大爷是我奶奶娘家的亲侄子,当然处处都让着我奶奶。我奶奶说:“这个坐床子跟了我十几年了,我得留着!”爷爷说:“这个椅子我坐习惯了,我得留下来!”两位老人家跟很多物件都有感情,他们全部给自己留下来。我家除了三间正房,一张睡觉的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几乎没有什麽像样儿的家具了。
我家堂屋的梁头上吊着一个小箢子。爸妈把一些好吃的饼干丶糖果放在箢子里。箢子里还有爸爸的一本日记,粉红色的塑壳封面上,一匹白底黑色的骏马在奔腾。日记本的夹页里,有一张潘虹扮演的杜十娘的剧照。在傍晚的山色里,杜十娘走在随郎回乡的路上,山路崎岖,脚下是磊磊的青石,鬓边是枝头上的红叶。秋山晚景里,美人杜十娘穿着一身素衣,披着蓝色的斗篷,笑嘻嘻地一步步地攀登。她的心里,是在走一条光明的路,也是在走一条幸福美满的路。
日记本里,有爸爸写的几句话:
“一日离家千里创,千万别把家来想”。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爸爸的日记本儿里头还记着我爸爸妈妈都爱唱的歌。字是爸爸用纯蓝色的钢笔写的,一笔一画,像刀刻的一样,工工整整,书法虽不高超,但是很沉稳丶干净丶大气。听说,我爸爸小时候上学成绩很好,又深得老师喜爱,可惜因为家里穷,父母供不起,爸爸只上到五年级。每逢过年,爸爸都是买了红纸自己写对联。爸爸的字横平竖直,也很好看。爸爸是全庄公认的老实人,他斯文清秀,人品好,中老年人认可他,年轻人也敬重他。
堂屋门西旁儿,是一棵手臂一样粗的杏树,那是麦黄杏。当家家户户天井里堆满麦稭,忙着收麦的时候,鸡蛋大小的麦黄杏已经成熟了。
天井里,通往堂屋的小路的西边,天井的中央,也是一棵杏树。那是一棵小杏。二月的杏花,白白的花瓣,红红的蕊,甚是淡雅。爸爸用成块的石板砌成了齐腰高的一片石台子。杏花的花瓣纷纷飘落,落在石台子上,落在石台子下头的天井里。
紧挨着这棵杏树,是一棵石榴树。四五月份,石榴花盛开了,满树油亮的石榴叶子金光闪闪的,簇拥着红彤彤的石榴花。起风的时候,地上落了一地的石榴花瓣,像是人家结婚时放鞭炮留下的红纸,喜气洋洋。它是被我妈妈从别的什麽地方移栽过来的。它从一棵摇摇欲坠的小葱似的树苗儿,渐渐地长大丶长高,变得枝条丛生,热烈而沧桑。她是那麽火热,那麽亮堂,那麽昂扬。无论风风雨雨,她的绚烂和热烈还是一如既往,她从不沮丧。
她像我的妈妈,我妈妈的品格很像那树石榴花。无论贫寒也好,卑贱也罢,她总有自己骨子里自带的光亮。她也由内而外地热烈丶昂扬。我妈妈哭过,骂过,可是我从来没有见她沮丧过。那样万难的日子里,她一个人抚养着三个孩子,过着劳苦无涯丶一眼望不到边的苦日子,她还是那麽热情似火,她是怎麽做到的?除了我们看不见的老天爷的护佑,还有什麽在滋养着她,让她没有疯丶没有倒下?是她骨子里的刚强,她骨子里的刚强像山东的山一样,壁立千仞,百折不摧。是她内心的自信,她信她自己,老了必有後福,她信她的儿女,必不会让她永远悲苦下去。
石台子以西,靠近西院墙,是一个青石砌的猪圈,一开始养猪,後来就荒废了。猪圈外头是一丛低矮的葡萄架,一小串一小串的小颗粒的葡萄,红红黄黄紫紫。院墙以西,是爸爸经常推着自行车回家的路。想念爸爸的时候,我就攀着葡萄架爬到猪圈上,向西眺望爸爸来的方向。
我家堂屋东边是一个高高的用青石磊成的鸡窝。鸡窝搭地很高,比我爸爸还高,大人去鸡窝里捡鸡蛋也得踮起脚儿,仰起头儿。为什麽把鸡窝搭地那麽高呢?也许是怕黄鼠狼拉□□。母鸡一直在天井里“咯嗒硌嗒”地叫唤,她烦躁不安,她要下蛋。她“扑棱棱”展开翅膀,飞到高高的窝儿里头蹲上半天。等她完成了下蛋的使命,再轻轻松松地,炫耀似的,“咯嗒硌嗒”地从那高高的鸡窝上头飞下来。
柴堆里,一只公鸡踩在母鸡的背上,两只鸡叽叽喳喳地在从事它们的活动。我听我妈妈说过,那两只鸡是在“压荣”。
关于鸡“压荣”,我还听我妈妈说过一段“鼓儿敲”的故事。
有一个老公公,他不是好东西,成天想打他儿媳妇的主意。这天,他儿子不在家,出远门儿了。他儿媳妇一个人蹲在鏊子窝里烙煎饼,老头子也跟过去,蹲在他儿媳妇鏊子窝里。旁边儿,一个公鸡跟一个母鸡在“压荣”。
老头子故意问他儿媳妇说:“恁嫂子,那鸡在做什麽的啊?”
他儿媳妇说:“那鸡在‘鼓儿敲’,爹。”
老头子跟他儿媳妇说:“恁嫂子啊,咱也‘鼓儿敲’吧。”
儿媳妇说:“行。白天怕人看到,恁老人家晚上到俺屋里来找我。”
到了晚上,儿媳妇烧了一大锅开水,倒进罐子里,上头找纸蒙上,用麻绳儿勒好。老头子去他儿媳妇屋里找他儿媳妇来了。
他儿媳妇跟他说:“我喜欢有力道的。你要是能把这罐子上的纸戳透,我就跟你‘鼓儿敲’。”
老头子听了,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儿朝那罐子上的纸戳去。哪知道罐子里头装的是滚烫的开水。老头子提着裤子“哇呀”就跑。
到了吃饭的时候,儿媳妇打发她家小孩儿去喊他爷爷吃饭。小孩儿去了一趟没把他爷爷喊来。
儿媳妇问她孩子:“恁爷爷在做什麽啊?”
她孩子说:“俺爷爷蹲到南墙根里,在剥毛芋头皮儿呢。”
我家的鸡蛋放在箢子里,我平时自己不敢动。只有跟艳飞大姐一起玩的时候,她才鼓动我去拿我家的鸡蛋,煮了跟她一起吃。鸡蛋少了,不知道我爸爸有没有发现。但他从来没有责怪过我。
竹来大爷小店後头的地里有一块石头,像是一头小羊。一天上午,我跟艳飞大姐骑在那块石头上玩,不知道怎麽回事,去南乡的爸爸突然回家了。他虎着脸把我吵回了家:“家去!天天在外头!跟个野马似的!”我垂头丧气地跟着我爸爸回到我家。我爸爸去箢子那儿拿出来一个鸡蛋,放在我们的大锅里煮了煮,让我坐下来吃。我坐在我家的石台子前,吃着自己剥地并不完整的鸡蛋,盘算着什麽时候可以出去玩。
为什麽我爸爸一回山东就给我煮鸡蛋吃呢?我那时候觉得莫名其妙。到现在我有些明白了。可能是他刚从南乡回来,感念于我妈妈一个人在南乡给他养儿育女的种种不易吧。又或许,他在南乡的时候,我妈妈对我很是挂念,让他回山东以後,好生对我吧。总之,我爸爸对我的那些疼爱,都是跟我妈妈有关的。
有一个夏天,我又跟艳飞大姐一起去庄西头儿的石塱里洗澡。石塱里的水不深,都是下雨积攒的雨水,底下是黄土,四周是山芋地,那简直就是一个黄泥坑。那些昏黄的水,被太阳晒地热热的,也并不凉爽。我们在里头游着玩,玩够了,光着脚丫子站到水坑边一摞高高的石头上,拍着屁股晒太阳。不知道什麽时候,我爸爸从南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突然找到石塱里来了,他一言不发给我屁股上两个巴掌,然後悻悻地走了。
我爸爸不是忙着种地,就是去出苦力。除了去南乡,他很少带我。有一次,爸爸把我带到他起石头的地方。那里靠近张庄,也是一片石塱。爸爸和几个爷爷丶大爷,在石头坑里拿着锤子和錾敲石头,我自己在石头坑边儿上玩。我的脚底下丶眼皮子底下,全是他们起上来的大石头,小石头,和石头片子。那些石头块子尖楞楞的,泛着青白色的光。石头片子铺了一地,密密麻麻的,跟树叶一样,把脚底下的土地全都盖上,想找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无事可做,拿着他们留在地上的锤子和錾,找块石头,也敲打着玩。一个不小心,一头撞到石头上,头上冒血了,鲜血淹没了我的眼睛。我爸爸和他的几个工友围过来,帮着照顾我。题兰老爷爷,撕下自己棉袄上的棉花,给我擦脸上的血。我坐在爸爸自行车後座上,爸爸用一件衣裳裹住了我的脑袋,带着我去了大泉管理区的一家诊所。医生用紫贡水给我消了毒,再用纱布给我把头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