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动天地的宏伟仪式,其余波如退潮般缓缓自星隐谷散去。银色的星辉隐入天穹,青色的龙气沉归地脉。祭坛中心,那枚已然脱胎换骨的司南罗盘,静静地指向南方,其上流转的光华尽数内敛,恢复了古朴无华的模样,只在勺柄的末梢,还残留着一丝金色光晕。
我依旧盘坐在祭坛之前,那具刚刚才承受了星河与龙脉双重洗礼的道体,此刻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疲惫,如决堤的洪水,将我淹没。
喉头一甜,一缕金色的、带着星辰光辉的血液,不受控制地自嘴角溢出,滴落在身前那冰冷的青石之上,散出一抹金辉,便渗入石缝,消失不见。
我没有去擦拭。只是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身后传来两道,充满了关切与欣喜的呼唤。
“师尊!”
“哥哥!”
我转过身。
看到那道巨大的、雪白的身影,与那道枯槁的、灰色的身影,正一左一右地向我奔来。
是白泽。它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之中,写满了后怕与庆幸。它用那巨大的龙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蹭着我的胳膊,喉咙里出一阵阵如同撒娇般的低沉呜咽。
是通正。他那双总是茫然而又空洞的眼睛,此刻,竟也泛起了一丝人性的激动。他手中的竹帚,不知被扔到了何处。他跑到我的面前,看着我嘴角的血迹,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竟流露出了,孩童般的慌乱。他“噗通”一声,便要跪下。
我伸出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住。又伸出另一只手,在那巨大龙之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没事。”
我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所有不安的力量。
“回家吧。”
通正没有再坚持。他只是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找到了那把竹帚,走在了我的前面。他用那把竹帚,一丝不苟地,将那条本就一尘不染的,通往清玄观的青石小径,又重新清扫了一遍。
仿佛是在用这种朴素的方式,为我,为这个家的主人,铺开一条归家的路。
我跟在他的身后,白泽则温顺地,将它那巨大的头颅,搭在我的肩上,与我并肩而行。山谷中的风很轻,吹动着我们三人的衣袍。夕阳的余晖,将我们那,一高大、一枯槁、一神骏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刻,我不是什么勘破了真空之劫的化神真君。
我只是一个,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远行之后,终于回到了家的……
旅人。
家的感觉,真好。
……
回到清玄观,回到那间我已住了数十年的简陋静室。
通正早已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床榻之上,换上了刚刚才被阳光,曝晒过的,散着淡淡皂角与青草香气的干净被褥。那张我惯用的,早已是被磨得包了浆的楠木书案之上,也早已摆上了一杯,尚有余温的,用山泉水沏的粗茶。
我没有立刻去打坐调息。
我只是和衣躺在那张,带着阳光味道的硬板床之上。那股源自神魂的疲惫,如同最温柔的潮水,将我彻底地包裹。我甚至都来不及去回味那场与天道博弈的惊心动魄。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是我自踏入修行之路以来,百余年间,睡得最沉,也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梦。
没有那些关于前世的血与泪。
也没有那些关于今生的执念与憾。
只有一片,温暖的,安宁的,如同回归了母体般的放松。
……
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那早已腐朽的雕花窗棂,化作一道,尘埃飞舞的光柱,落在我脸上时。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一夜的沉眠,并未让我那因过度消耗而亏空的法力,恢复多少。但那颗疲惫不堪的心,却在这场凡俗的睡眠之中,得到了彻底的,也是最奢侈的休憩。
我缓缓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那份窥见了未来浩劫的沉重与压抑,也淡去了不少。
通正早已在门外等候。他的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用山中野米熬的稀粥,与两碟,用观中自种的青菜,腌制的爽口小菜。
我其实不用进食。
但我没有拒绝。
我坐到案前,就着那清晨的和风,将那碗没有任何灵气,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米粥,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那温暖的,带着米香的暖流,顺着我的食道,缓缓地流入胃中。熨帖着我的五脏六腑。
那一刻,我竟生出一种,近乎于“满足”的幸福感。
这久违的幸福感,原来就是这样简单。
用过了早饭,我没有立刻去指点通正的修行。
我先是信步,走到了后山那座“三才祈愿坛”之前。
祭坛之上,那枚青黑色的司南,依旧是静静地指向南方。它的身上,再无昨日那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缕,比炊烟还要微弱的金色祥瑞之气,自那勺柄的末梢,袅袅升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方天地的气运脉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