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奴才
士兵擡走了尸体,怒清也收起了出鞘的长刀,他看起来颇为遗憾。
“居然是‘信天翁’。”这位十八王眼微眯,“我还从未和‘信天翁’打过交道。”
林慎正咬着牙关,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滩血迹。
“‘信天翁’怎会找上你?”怒清转过身,打量起了林慎,“还是说,这帮游走江湖的‘信客’本身就受你统领?”
林慎闭了闭眼,回答:“我不认得什麽‘信天翁’。”
“你不认得什麽‘信天翁’?”怒清轻哼一声,“那这人找上你,所为何事?”
“不知。”林慎道。
“不知?”怒清不信。
林慎看向了他:“此人话还没说完,便被十八王逼死,你们若是晚来片刻,或许我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怒清凝视了林慎良久,最後一点头:“无妨,‘信天翁’而已,既然找上了你,那死了一个,或许就会引来一群,我们可以……守株待兔。”
“你……咳!”林慎被这话激得胸口一疼,竟直接呛出了一口血沫来。
怒清一顿,皱起了眉。
林慎掩住嘴,方才艰难地补全了原本要说的话:“你痴心妄想。”
“说得不错,本王确实有很多痴心妄想。”怒清淡淡回道。
半刻钟後,馀孝白拎着药箱,匆匆赶来,他把完脉,苦叹一声:“林部堂,您这伤口又崩开了。”
林慎没言语,弯腰咳嗽了起来。
馀孝白忙去替他顺背。
林慎却一摆手:“馀先生别忙了,我无事。”
馀孝白手足无措,最後只憋出了一句话,他说:“部堂,您得保重啊。”
保重,如何保重?
林慎如今已在迫不得已中做了怒清的附户奴才,要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便会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往天南海北,到时候,陛下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他的老师丶同年们知道了会如何看他?
大升沦陷的故都丶被鞑虏蛮子屠戮的百姓,以及焦土废墟中的山河又该怎麽办?
林慎怔怔地坐着,想不出一个答案。
深夜,明州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珠打在窗楞上,将草木芳香送进了逼仄的暖阁中。
被伤病折磨无法入眠的林慎点起了一支烛火,他走到铜镜前,细细地打量起了自己那只已经失明的左眼。
脓肿已被割去,但伤口还在渗血,一道清晰的裂痕穿过眼白和瞳孔,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此生都难以去除的疤痕。
林慎忽然想起自己登科那年,受恩返乡,妹妹林稚女站在码头上张望的模样。
当时那小丫头只有十一岁,因自小营养不良,长得面黄肌瘦,像个可怜的小豆丁,这小豆丁原本苦着一张脸,谁知一见哥哥,便瞬间笑开了颜,她拖着裙摆,跳上客船,一把抱住了林慎。
“官府送来了捷报,爹娘都说哥哥你要做大官儿了呢!”林稚女大声说道。
一路都闷闷不乐的林慎终于露出了笑脸,他和声答:“哥哥还不是大官儿呢。”
“以後会是的。”林稚女牵着林慎的手,把他拉下船,领到了林家父母的面前。
林慎立刻跪下叩头,并奉上自己那纸过了朱的报贴。
平头百姓并不知道,自家儿子在京城受了怎样的排挤,也不知道本该飞黄腾达的新科进士已几乎走到了仕途尽头。他们只看得懂报贴上烫金的大印,认得林慎的名字,明白这是自家祖坟上终于冒出了青烟。
林慎也从未提及过朝堂之上的乌烟瘴气,他默默地听老家知县的恭维,看自家爹娘被宾客们灌得醉意熏熏,然後在某日夜间,对妹妹道:“我可能回不了京了。”
林稚女虽是个小丫头,但受哥哥影响,自小也识文断字,她不懂林慎为何讲这样的话,因而一脸茫然:“哥哥,你可是两榜进士,怎会回不了京呢?”
林慎没说话,他为妹妹拉了拉被子,轻声道:“睡吧,已经是子时了。”
已经是子时了,林慎听到了後院外那长街上传来的打更声,一下,又一下,渐渐近了,又渐渐远了,最後消失不见了。
铜镜中的人垂下了双眼,他不禁想道,若是爹娘和妹妹看到了自己这副面容,怕是会被吓得彻夜不眠。
正在林慎这般想着的时候,楼下房门忽然“吱呀”一动,有人压着脚步上了楼。
“林部堂?”随着脚步声一起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苦味,太医馀孝白的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汁,他见林慎起了身,急忙说道,“部堂如今受不得凉,现下外面飘雨,您还是赶紧上床躺着吧。”
林慎站着未动。
“部堂?”馀孝白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又是怒清让你来的?”林慎问道。
馀孝白“嘶”了一声,毕恭毕敬地回答:“是十八王让老夫照顾好部堂的,十八王说,如今战事未平,明州府署缺人手,腾不出麻利的年轻人来伺候部堂,只能让老夫将就将就。”
林慎又问:“馀太医是何时降的?”
馀孝白的面色一阵青红,他吞吐了半晌,才回答道:“老夫在一个月以前,十八王领兵攻进南直隶府治的时候就降了,那会儿老夫正在安王府为安王妃保胎,三王子杀了安王殿下,十八王仁慈,留了老夫和王妃一命,而後……而後老夫就投降了。”
林慎没再说话,低头坐到了床上。
馀孝白放下药碗,试了试林慎额头的温度:“部堂还在病中,不要想太多了,先养好身子才是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