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晏当年在生瞿清川的时候,痛了五天五夜,流血不止,险些丧命。
消息传来的时候,瞿阳正在匈奴的战场上,分了心神,被偷袭的小卒一箭刺中了胸口。
他身负重伤,依然坚持指挥大军打完了这场仗,几乎丢了半条命,才回到长安。
瞿晏痛心不已,不停自责。
他却握着夫人的手,笑得惨然,说,他很高兴。因为,他在收到消息的时候,就求了上天,让自己来替夫人痛苦,替夫人流血,只求夫人能够安好。上天一定听到了他的祈求。
最後母子平安。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自己有个儿子落地了。
瞿阳不茍言笑,瞿清川看不出他对阿母有多麽情根深种。
父母的这些旧事,都是他的妹妹瞿清如同他讲的。
她讲过很多遍,种种细节太过真切,瞿清川都分不清她讲的是自己的阿父,还是她想象中的未来的郎君。
尤其是,她还说,瞿晏听了这话,潸然泪下,而瞿阳拭去她的眼泪,轻声细语地在她耳边说:“我没事,我哪能有事?我还要与子偕老呢。”
为了偕老的誓言,瞿阳觉得女人生子太过凶险。生瞿清川,就让瞿晏落下了病根。过了整整四年,他们才要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瞿清如。
生産的时候,因为先前的病根,所以瞿晏依然吃了不少苦头,痼疾也更严重了一些,所以,後来,他说什麽也不让瞿晏再生了。
至于是什麽病根,什麽痼疾,瞿清如年岁小,未经人事,并不了解。
但瞿清川所见的阿母,身为将门主母,大司马夫人,生得剽悍,身子壮实,嗓门敞亮,砸起杯盘碗盏来,更是强劲有力,几乎能掀翻整个梨花木的桌案,让人前不可一世的大司马也偃旗息鼓,落于下风。
要真说有病根,那大概是性子变得古怪了。
瞿清如故事里的瞿晏,那可是知书达理,温言细语,柔情似水的。
瞿阳对瞿清如极为温和,大约是看到了阿母昔日的影子。
而瞿阳看见瞿清川,只会想到,他的出生害得阿母吃了不少苦。
小时候,瞿阳总嫌弃他头太大,後来嫌弃他脑袋空空。
生他的时候,阿母喊叫的声音一定震天响,因为胎儿头大而难産,所以喊声整整五日不绝,不慎给喊成了习惯,从此以後,说话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小过。
而生瞿清如的时候,她早早的就喊得太响了,接生的乳医①说,瞿晏用光了力气,等到孩子真正要出来的时候,反而使不上劲儿了,因此又受了不少罪——归根到底,可不是因为这病根吗?
所以,瞿清川听瞿清如一脸动容地讲父母爱情的时候,笑得肚子都疼了。
他捶着案几,说:“生不生,难道是他说了就算的,我看是他自己不行吧……”
见瞿清如睁大了眼睛,神色惘然,他抹了抹笑得沁出的眼泪,换言道,“嗐,瞿阳那麽古板的人,会说‘与子偕老’那样的话?哈哈哈,他不知道这首诗写的是战场上的事儿吗?好笑,真是太好笑了!”
不过,仔细想想,若说是战场,可能也没错。
府中硝烟不断,他们也确实一同老去了。
不过是刀枪换成了棍棒。
战鼓的牛皮鼓面变成了人皮。
瞿晏大约也从瞿阳的并肩作战的战友,渐渐站在了他的对面。
瞿清川记事以来,瞿阳每一回怒斥,或是责打他的时候,唯有阿母的声音能够盖过他的去。
瞿阳是在战场上有过旧伤,大约伤及了肺腑,所以很多时候,吵不过阿母,也打不过阿母。
他每回早朝,都去得很早,除了为群臣表率,彰示勤谨以外,还是因为那时候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脸和脖子啊——那上面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明原因的清淤,红肿,还有抓痕。
大司马来得早,皇帝也不得不摸黑起床,群臣就更只能争先恐後,来得更早了。
等瞿清川成了侍郎官,与前殿的猫一齐在丹陛之下打瞌睡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件事。
但这样欲盖弥彰,也没多大用处。
瞿阳惧内的名声,早就在私下里传开了。
大概正是爱变成了惧,而惧意味着厌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果真也就是说说而已。
瞿清川左等右等,等来的是,皇帝下诏,将瞿晏秋後问斩的消息。
瞿清川飞鸽传回家书,得到的却是阿父的怒叱。
瞿阳在信中说,瞿氏一族,世代忠良。瞿晏残害皇嗣,大逆不道,是罪有应得,让瞿清川莫再叫嚣,否则是陷瞿氏一族于不忠不义。
凌风作为当仁不让的好兄弟,扼腕伤怀。
他在来信之中,痛惜:“瞿大司马难道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大司马夫人犯下了谋逆之事,大司马难道交出了夫人,就能独善其身,撇清关系?世子阿母这般行事,难道不是为了瞿氏的千秋万代长计?”
他一口一个阿母,将好兄弟的阿母当成了自己的,“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