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南烛二十岁生日那天,阳光烫得惊人,白花花地泼在民政局门前的台阶上,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干燥的、尘埃落定的气味。她攥着手里那本簇新的户口本,硬邦邦的棱角硌着掌心,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灼热,又带着孤注一掷的滚烫。身旁,张鹤伦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穿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浅灰色棉质t恤,领口规规矩矩地贴着锁骨。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一道清晰的阴影,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眼神阮南烛看不透,像蒙着一层深秋的晨雾,平静之下,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没给他任何犹豫的时间。手指用力,几乎是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上了那几级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台阶。力量悬殊,与其说是她拖着他,不如说是他沉默地、顺从地被她牵引着。玻璃门无声滑开,冷气扑面而来,激得阮南烛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工作人员公式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像隔着厚厚的玻璃。
“双方自愿吗?”
阮南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清脆:“自愿!”
张鹤伦顿了一秒,那短暂的一秒里,空气似乎凝固了。阮南烛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随即,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嗯,自愿。”
红底的合影上,闪光灯刺得阮南烛下意识眯了眯眼。照片定格,她笑得灿烂又有点傻气,嘴角快咧到耳根。旁边的张鹤伦,嘴角也努力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可那笑意,像是从冰层下勉强凿出来的,僵硬地挂在脸上,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近乎沉重的迷茫。阮南烛没注意,或者说,她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丝迷茫。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两本滚烫的小红本上——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被一个庄严的钢印,牢牢地焊在了一起。
那一刻,巨大的、近乎眩晕的满足感淹没了她。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紧绷的下颌上啄了一下,像个偷吃到糖果的孩子。张鹤伦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微不可察地僵了僵,随即,一个极轻的叹息,融化在冷气嗡嗡的低鸣里。他抬手,动作有些迟疑,最终还是落在她的顶,很轻地揉了一下,掌心温热,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婚后的日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调慢了度,黏稠地流淌着。那个曾经穿着设计感十足的花衬衫、在校园里一个眼神就能搅乱一池春水的张鹤伦,彻底消失了。阮南烛盯着那个占据了主卧一整面墙的衣帽间,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巨大的衣帽间,此刻像被一场无形的冰霜冻结过。原本属于张鹤伦的那半边,那些曾让她心跳加、色彩浓烈得如同热带雨林般的“骚包”衣物,一件都不见了。深沉的灰、厚重的蓝、刻板的黑……单调得如同阴天的色板。那些笔挺到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扣子严丝合缝地扣到最顶端,紧紧贴着喉结,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戒律。长裤的裤线锋利得能割伤人,被精心熨烫过,一丝不苟地悬挂着,散着樟脑丸和消毒水混合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阮南烛的手指划过一件深灰色羊绒衫的袖子,触感柔软却冰冷。她记得这件衣服,是婚后第二个月她陪他去买的。当时导购小姐热情洋溢地推荐着当季流行款,他看都没看,径直选了这件。他说:“这个颜色稳重。”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稳重。这个词像根小刺,扎在她心里。她的张鹤伦,那个曾经穿着涂鸦t恤、破洞牛仔裤也能在篮球场上光芒四射的男人,什么时候需要靠这种老气横秋的“稳重”来证明自己了?
变化远不止于衣着。
从前那个仿佛自带情话宝典的张鹤伦,彻底沉默了。新婚蜜月,在洱海边,月色铺满水面,银光粼粼,美得像一场幻梦。阮南烛靠在他肩头,心跳得飞快,小声地、带着点试探的撒娇:“老公,你看月亮,像不像你以前送我那个水晶球里的?”她期待着他的回应,一句甜蜜的、只属于她的情话。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洱海温柔却恒定的波涛声。她忍不住仰起脸看他。月光勾勒着他深邃的侧脸线条,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手,轻轻拂开她脸颊边被夜风吹乱的丝,然后,极其克制地收回了手。一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得像在执行某种精密的指令,没有半分旖旎。
一次朋友聚会,席间气氛热烈,有人起哄让张鹤伦讲讲当年怎么被阮南烛“拿下”的。阮南烛脸颊烫,心里却隐隐期待,期待他或许会说出那句让她心跳加的“一见钟情”。张鹤伦只是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喉结明显地滚动。他避开了众人调侃的目光,视线落在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语气平淡得如同在汇报工作:“嗯,就……很突然。”一句“很突然”,瞬间浇熄了所有暧昧的火星。阮南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底那点小小的、期待被炫耀的虚荣心,啪嗒一声,碎成了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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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阮南烛难以忍受的,是夜晚的“老干部做派”。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晕染开一片暖黄。阮南烛洗完澡出来,特意换上了新买的那件丝质吊带睡裙,柔滑的布料贴着皮肤,勾勒出青春饱满的曲线。她走到床边,张鹤伦正靠在床头看书,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冷白的光。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长袖长裤睡衣,扣子系得一丝不苟,从脖颈一直扣到手腕,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随时准备去参加学术会议的教授。
阮南烛掀开被子钻进去,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暖香和水汽,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试探着靠向他温热的身体。手指刚碰到他睡衣的扣子,就被一只温热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大手按住了。
“南烛,别闹。”他的声音从书页上方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眼睛甚至没有离开书页,“很晚了,明天你还有早课。”
“可……”阮南烛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一股委屈瞬间冲上眼眶。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灯光在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显得那么遥远而陌生。那熟悉的、曾经让她沉迷的男性气息近在咫尺,却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罩子,她只能看,不能碰。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试探,换来的都是这种温和却坚定的拒绝,像一盆冷水,一遍遍浇灭她心头刚刚燃起的火苗。
她猛地抽回手,背过身去,用力拉高被子蒙住头。黑暗中,鼻尖酸,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巾。那个撩人撩得不知天地为何物、让她不顾一切也要抓在手里的张鹤伦,到底去哪里了?难道真像网上那些刻薄的段子说的,男人过了二十五,就……不行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一旦滋生,便疯狂地缠绕住她的心。她才二十三岁啊!她的人生,她的热情,她的身体,难道就要这样被锁在这具“老干部”的躯壳里,一点点枯萎下去?
深秋的夜,寒气已经悄然渗入室内。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像无数根细针,持续不断地扎着阮南烛本就紧绷的神经。她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身体僵硬地贴着冰冷的床沿,与另一侧温暖的热源保持着一段刻意拉开的、泾渭分明的距离。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身边传来张鹤伦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把钝锯,缓慢而固执地切割着阮南烛残存的理智。白天强压下去的委屈、猜疑、不被需要的感觉,此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的胸腔,又酸又胀,堵得她几乎窒息。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衣帽间里那片令人绝望的灰黑蓝;洱海边他沉默的侧影;朋友聚会时那句冰冷的“很突然”;还有无数个夜晚,他温和却坚决推开她的手,那声“别闹”……每一帧画面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最后,定格在那些充斥在社交媒体角落的、带着戏谑和恶意的调侃——‘男人过了就不行了’。
不是吧……我才二十三岁啊!他怎么可以不行?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荒谬的愤怒和巨大的恐慌,像一团烈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凭什么?凭什么她的青春、她的热情、她不顾一切争取来的婚姻,要埋葬在这种无声的冷漠和可能的“不行”里?
心结瘀堵,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尽了最后一丝克制。黑暗中,阮南烛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翻身坐起,攥紧的拳头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想也没想就朝着身侧那个温暖轮廓的胸口狠狠砸了下去!
“张鹤伦!”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尖利得几乎劈开了空气,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颤抖。
“唔!”一声沉闷的痛哼。
身边熟睡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猛地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弹坐起来,胸膛还在隐隐作痛。黑暗中,他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和茫然,像一头被从冬眠中强行拽出的兽,瞳孔在适应黑暗后,才聚焦在阮南烛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努力保持着镇定,但那份茫然无措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你你你……”阮南烛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他,积压了太久的话在舌尖翻滚冲撞,最终,那个最羞耻、最尖锐、也最让她恐慌的猜测冲口而出,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你是不是不行?!”
黑暗中,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窗外细密的雨声似乎也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死寂的房间里。
张鹤伦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倒抽一口冷气,那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得吓人,仿佛真的有一口“老血”硬生生被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黑暗中,他的轮廓绷得死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某种被刺中痛处的狼狈。他的目光,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地钉在阮南烛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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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濒临失控的颤音。那颤音很细微,却像电流一样击中了阮南烛,让她心头一悸,但随之涌上的却是更汹涌的不甘和委屈。
就是这种颤音!每次她想靠近,他看似平静的拒绝背后,总藏着这种极力抑制的、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算什么?欲擒故纵?还是……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