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份因她落败而生的,想笑谑她又想哄慰她的心情呢?那份见她青丝披散时,指尖缠绕发丝的悸动呢?
如同褪色的画卷,徒留苍白的轮廓,昭示其上曾有一段秾丽故事。
与应轻易击碎了他强撑的固执:“但你不再感受到了。记得与感受,是两回事,哪咤。”
“你记得我厌水,可还记得莲池畔我失足落水,你跳下相救,呛得满面通红,却死死抱我说‘莫怕’时,你心头的慌乱麽?你记得我喜樱桃,可还记得你偷偷下凡买来最甜的一捧,献宝般捧给我时,你指尖的微颤与眼底的期冀麽?”
他张口欲驳,欲证己身犹“拥有”,喉间却只溢出气音。
与应看着他眼中那片茫然无措的冰原在扩散,脸上那份少年意气被遗忘寸寸吞噬。
心口如遭重碾,痛得几乎窒息,她缓缓起身,绕过堆满玉简的案几,行至他面前。
与应仰起脸,眸中盛满破碎的星芒,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那个吻,冰凉,苦涩,无半分旖旎。
她贴着他的唇道:“哪咤,很久……很久以後,你也要忘记‘与应’了。”
忘记她的名字,忘记她的容颜,忘记他们之间所有的爱恨痴缠,忘记他曾为她掀翻了九重天阙。
然而,就在这个吻即将分离的瞬间,哪咤却收紧手臂,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
他的身体在微颤,非因情动,而是凶狠,额头抵着她的,那双金瞳在极近处死死锁住她。
哪咤笑了:“不会的。”
那一日,少年神明降下世间最痴缠,亦最怨毒的诅咒。
“与应,不管百年,千年,哪怕沧海桑田,三界倾覆。我们的名字,会永远刻在同一块石碑上,我们的画像,会被供奉在同一座庙宇里。你与我,生同衾,死同xue。你的名字旁边,只能是我的名字,我三太子的神位之侧,永远是你七苦元君的位置。”
“天上地下,三界六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哪咤,就必须同时记得与应。”
他继续道:“纵有朝一日……我当真忘了,忘了你的模样,忘了你的声音,忘了所有关于你的事,那又如何?”
哪咤捧起她的脸,一下下吻着那唇,一句句烙下诅咒。
“我亦不会放过你。天上地下,碧落黄泉,生生世世,你休想摆脱我。”
“元君……师妹……与应……这便是招惹我的代价……不许逃,不许让别人接住你,不许去别人身边,不许弃我……”
“纵是死,你也只能死于我手。”
祠堂外的石阶上,与应抱膝的双臂收得更紧。他说对了。
他们的名姓被天庭史官并列书写于卷宗,他们的画像被供奉于同一处庙宇,如同此刻祠堂中那幅泛黄的旧画。
他以这般方式,“囚”住了她。纵使他忘了爱,忘了恨,忘了她是谁,却依旧将她牢牢锁于他的“身侧”。
夜风吹过,祠堂内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与应从回忆中惊醒,望向祠堂虚掩的门内。
·
翌日清晨,与应在老婆婆催促下,勉强饮下半碗粥,小哪咤也醒了,被喂了热腾腾的米糊。
然而,与应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那个昨日还如同黏人膏药般紧贴着她的小娃娃,今日却变得异常安静。
他不再第一时间扑来抱她的腿,不再以软糯声线唤着“娘子”撒娇,亦不再缠着她索要物事。
与应去院中透气,他便坐于门槛上,双手托腮,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当与应回望,他并不闪躲,只那般定定看她。
依旧甜甜的唤:“娘子。”
老婆婆家小院有口石臼,臼沿光滑,午後,日头暖了些。小哪咤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小截麻绳,又摸出一把缺齿的旧木梳。
他行至石臼旁,对着光滑的臼壁,开始梳理自己那头乌软的发。
他梳得极认真,小眉头紧蹙,显是对此道生疏。木梳钝齿扯得头皮微痛,他不吭声,只固执地将那些不驯的碎发拢向脑後。
与应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
他不再梳象征稚童的双髻。
他试图将所有发丝拢向脑後,用那截麻绳紧紧束起,动作笨拙,束好的马尾数次松垮滑落,或歪向一旁。但他毫不气馁,一遍遍尝试。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的“高马尾”被他勉强固定。
阳光落在他脸上,此刻梳起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下颌线,那份孩童的圆润褪去,眉眼间竟隐隐透出几分锐利轮廓。
他对着石臼壁,左照右照,拨弄着歪斜的马尾,似仍不满意,他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门边的与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