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寻你归家。”
活脱脱便是当年那个无法无天的三坛海会大神,自褪色的壁画中,一步踏入了这方凡尘酒肆的後院。
与应未动。颈侧伤口的细微刺痛清晰传来,昭示方才的决绝并非幻梦。
前堂的喧嚣隔着门板隐隐透入。老李的大嗓门格外清晰:“……老板娘呢?狐狸仙呢?後头作甚呢?咦?门口这位俊俏郎君是……”
柴扉被好奇的客人推开一线。老李丶王货郎几个脑袋挤在门边,窥见後院诡谲一幕:老板娘颈染血痕执剑而立,狐狸仙手持面具僵若磐石,而门口那红衣郎君,目光如鈎,紧紧黏在老板娘身上。
“哟!”老李一拍大腿,酒气混着看热闹的兴奋,“老板娘!这位是……新来的跑堂?还是……嘿嘿,您的仰慕者?好俊的後生!这身红,够鲜亮!”
“正是正是!”王货郎亦笑,“阿应老板娘好福气!狐狸仙持重,这位郎君精神!酒肆越发兴旺了!”
哪咤仿佛才察觉旁人,侧首冲老李他们展颜一笑,朗声道:“老丈好眼力!我正是来寻阿应的!阿应,我来接你归家!这破酒肆有何好待?随我走!”
与应依旧沉默。她缓缓放下了抵在颈侧的如意剑,翠镯光华微敛,隐入袖中。目光未离哪咤面容,平静得近乎诡异。
她擡步,径直走向柴扉处的红衣身影。
哪咤眼中笑意更深,带着得逞的雀跃,甚至微张双臂,似笃定她会投入怀抱。
与应却在距他三步之遥处停驻。微微仰首,清泠目光穿透那双盛满虚妄爱意的金瞳。
“出来。”
哪咤脸上笑容凝滞一瞬,旋即绽开更绚烂的笑:“阿应?你说甚?我便是……”
“我说,”与应截断他,“出来。随我走。莫在此聒噪,扰我客人清净。”
红衣哪咤眼中掠过一丝难察的阴翳,旋即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好!阿应说甚便是甚!”他乖顺应着,侧身让开柴扉。
与应迈步而出,未曾回顾後院一眼。红衣哪咤紧随其後,得意地睨了眼院内阴影中的白衣人。
白衣人静立原地。挤在门口的老李等人莫名打了个寒噤,讪讪缩回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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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外,暮色四合,长街寂寥。远处河面倒映着天边最後一抹残金,粼粼碎散。
与应在一处僻静河埠头停步。青石板路湿漉,映着两岸次第亮起的昏黄灯火。
哪咤亦步亦趋,此刻又凑近,欲去拉她的手:“与应,此处清静了。你还在恼我?我这不是来寻你了麽?随我归家可好?乾元山的莲花开了,娘亲新做了桂花糕,甜得很,皆是你爱……”
“够了。”与应蓦然转身,斩断他所有矫饰的温存。她直视那双在暮色中依旧灼灼逼人的金瞳,眸底深处是洞穿一切的寒冰。
“你假托得很像。”她啓唇,“神韵,语气,举止,甚至……这身灼目的红,这双佯装深情的眼。与他当年,别无二致。”
哪咤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那精心堆砌的浓情蜜意瞬间冰消。
“与应……”他欲辩。
“可惜,”与应截断他,“你摹得再真,也变不回真的哪咤。因为……”
“……哪咤,他已不会再用这般眼神望我。”
“他眼底的光,早被那莲花根骨蚀尽了。爱也好,恨也罢,皆焚作了劫灰。昆仑雪野里那个馀烬般的身影,方是他最终的模样。”
“一个被掏空了七情六欲的空壳,如何……还会存有爱?”
她微微前倾,残酷地审视他:“你……是那心魔吧?自樱桃里爬出的秽物。”
“缘何要假托他?”
河风拂过,撩动与应鬓角碎发。埠头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两人身影拉长又揉碎。
哪咤面上所有表情彻底湮灭。所有的生动丶爱意丶张扬急速退去。他眨了眨眼。
那璀璨如熔金的瞳仁,在昏昧光线下,如同被浓墨浸染,瞬间褪尽华彩,化为纯粹无光的玄黑。
他歪了歪头,似有困惑:“假托?我便是哪咤啊。”
黑哪咤擡起手,指尖缠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秽气,轻轻抚过自己墨染般的眼眸。
“他弃了你,忘了你。他的情爱被那劳什子莲花蚀成了灰烬,抛在昆仑的雪野里了。”
“可是我爱你啊。”
“我亦是哪咤。他的执妄,他的怨毒,他的不甘……他所有被蚀尽丶焚作劫灰之物,皆聚于我身。”
“他给不得你的,我能给。他忘却的,我记得。他蚀尽的爱,我这里有……无穷无尽。”
“缘何要假托?”
心魔漆黑如永夜的眼中,似乎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转瞬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我只是想代替他,好好爱你。”
“这般……不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