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破誓(中)
温厌春见过的死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且在她心中,这几个家夥,用心险毒,吃里扒外,为了争权夺利,不惜谋害宗亲,出卖家国之利,司空璇下手利落,倒给他们死得太便宜。思及此,她侧首一看,钟灵毓脸白如纸,双目兀自紧闭,料想他做过杀手,还混出了名堂,本应无动于衷,可今时不同往日,花非花的刀锋对外不朝内,这些人固然该死,也还是他血缘之亲,一直待他很好。
然而,正如钟灵毓言道,当初他心有旁骛,明知叔伯们所图不轨,却是暗怀侥幸,高飞远遁,如今变生肘腋,水覆难收,也没了他插手的馀地。
不多时,行刑已毕,司空璇下令收尸,为昔日的族亲保存一丝体面,只留下那杆喋血白旗,衆人尚自相顾骇然,但见宋清川动身向前,踏过血迹斑斑的地面,来到台前,从怀中取出一柄玉剑,长约六寸,宽不过半指,是笃剑阁的传代信物。
衆目睽睽之下,他和司空璇并肩而立,朗声道:“宋某忝为笃剑阁长老,此行奉阁主之令,前来送亲,各位武林同道不辞艰辛,光临道贺,我等大是感激,虽因奸贼弄鬼,婚事不成,但人情贵重,在此谢过。”
说罢,两人微微欠身,大夥儿连忙向他们拱手,施礼之後,宋清川捧剑过顶,道:“周阁主有言在先,此次联姻,意在与钟家堡修好,两派原为连枝共根,分门别户不过是理念之争,际兹仇寇环伺,山川待复,方当同仇敌忾,前嫌乃止!”
这番话铿锵有力,响彻全场,所有人衆先是惊愕,跟着欢声雷动,再无谤议。
温厌春拍上钟灵毓的肩膀,让他睁开眼来,道:“业火教馀孽侵入夔城之事,我等已查清了,他们没有混在流民身边,乃是内奸巧作安排,借着赈济的机会,发讯引来邻县的押粮队,又让贼子截道杀人,乔装改扮,光明正大地过了哨卡,冤死者的尸体都已找到,官府也被惊动,司空夫人若不严办,难以交代……过了今日,钟家堡与笃剑阁破誓缔约,情势又将变化,只消你有意,怎麽也不晚。”
她不指望这三言两语能叫钟灵毓宽解,却也不想他因此和司空璇生隙。
“阿姊,我知晓母亲的难处,倘或设身处地,便是我发狠,也未必能收拾残局,她做得对,我从来都明白,但……我心中害怕,不敢成为那样的人。”
钟灵毓凝望那杆血旗,眼圈微红,依稀记得在自己很小之时,长辈们也曾言笑无忌,哪知世事难料,司空璇放纵他外出游历,既为保护,又是失望。
温厌春听言,心知劝也无用,便将话题岔了开去,问道:“你找我有事麽?”
“确有三件事,一是城中的流民都已安置妥善,眼下正当冬藏,农工休歇,咱便牵个头,加建作坊,正好有几家商行催货,官府也要翻新修造衙署和仓房,再安排专差,监管钱粮发放,他们有活儿干,就不会冻饿而死……”
大风吹散了血腥气,钟灵毓也打起精神来,与温厌春说明近日之事,人货调度,俱各详细,见她听得认真,心头略略一松,接着道:“二是堡寨派出了百馀名好手,沿着雪原各处路径,一连数天,搜得四十七具死尸,另有五个活口,其中两人伤势过重,死在路上,剩下的已被带回,阿姊你若要提讯,随时可去牢房。”
“多谢。”温厌春点了点头,又问师无恙和谢庸的生死下落。
钟灵毓微一踌躇,才道:“如你所说,谢庸本已受伤,以身诱敌,凶多吉少,但不见他和玉腰奴的尸首,总还有几分希望,只是……雪崩之後,冰塔林连发垮塌,前儿又下了大雪,搜剿队行动艰难,好容易找到了可疑踪迹,却是做鬼的,只差点儿没困死在险地,加之外围的关卡被破,恐怕师无恙已脱身了。”
说到最後,他不自禁的屏息,擡手按着额角,偷眼去瞧温厌春,却看她面不改色,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淡淡的问道:“第三件事呢?”
两人自相识以来,钟灵毓便知温厌春秉性刚烈,又对师无恙有情,斗遭此变,固然惊怒交集,也难免伤心,不料她这般冷漠,好似说的是个寻常过客。 过往种种,有如浮光掠影,一时间涌向胸头,不知怎的,钟灵毓又想起了白玉蝶,强自收拢游思,干巴巴的道:“晌前,有哨线传回密报,一队人马自北而来,看他们的路证,确是出于归藏山,快则明天,慢则後日,便到夔城了。”
奉命来贺喜的金兰使者共有十二人,其中八个是上品,经此一役,师无恙背叛,辰十五身死,温厌春纵然立功不小,处境也极尴尬。
钟灵毓素知十方塔御下严厉,加之几位使者处处避忌,他心中不忿,也为她捏一把汗,便道:“到得那时,我与阿姊同去接应吧。”
易不过锦上添花,难不过雪中送炭,温厌春对他的一番好意甚是感激,却自摇头,道:“他们谨守规矩,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倒没有跟我为难,何况这地盘是你家的,谁敢胡来?我心中有数,你且定神,莫忘了咱们约好的事儿。”
见她坦然自若,钟灵毓稍稍落意,向左右一望,除了他俩,廊桥上别无人影,便即压低嗓子,道:“族中有近三十名巧匠,都是信得过的人,怎奈全图太过繁复,又且时日紧迫,制假不易,母亲已在暗中搜集古画,先僞迹,再行补缀,无论使甚麽招,定会如期赴约,其後之事,却要阿姊你多加小心。”
温厌春登觉肩上沉重,她道了谢,转念又想起一人来,问道:“方真人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