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挤进草棚的缝隙,吹得火塘余烬一闪一闪,像垂死萤虫最后的喘息。
林昭然跪坐在草席边,指尖尚带着檀木匣的凉意——那匣中藏着半卷残破的《问学》,是昨日盲童背诵时吐出的第一个完整句子换来的。
她刚将它推入席下的暗格,便听见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踩在湿土上,一声紧似一声。
帘子忽啦啦掀开,进来的是柳明漪的联络人。
那妇人前日刚送过“泥问丸”的消息,此刻裤脚还沾着晨露打湿的泥点,袖口蹭过火塘边的陶碗,带起一缕焦麦香。
她屈膝行了个半礼,声音压得极低:“柳娘子让我再跑一趟——昨夜三村都有娃梦中念《问学》,怕不是巧合。”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褪色的蓝布带,“她前日瞧着差役烧泥丸,忽然想起药堂里的针灸铜人——那铜人周身三百六十穴,每个穴对应一味药材。柳娘子便寻了村学的老夫子,把《问学》里的‘何谓公?’‘何谓平?’这些句子,一句对应一个穴位。”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昨日西头张屠户家的盲娃,夜里直喊‘手疼’,他娘摸黑一瞧,娃正用指甲在床板上划字呢——您猜是什么?‘何谓妄?’三个字,横平竖直的。”
林昭然的手指在草席上轻轻一扣,草茎断裂的细微声响混进风里。
火塘里的柴枝“噼啪”爆开,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她眼尾微颤。
她想起半月前在破庙教童生读书时,那个总把“妄”字写成蛇形的盲孩——此刻那孩子的指尖该是怎样的温度?
该是像春芽顶破冻土般,带着生疼的热。
她甚至能想象指甲边缘嵌进木纹的触感,听见那一道道细弱却执拗的“沙沙”声,在寂静夜里如雨落瓦檐。
“更奇的是。”妇人见她不说话,又凑近些,“今早王二婶去井边洗衣,听几个妇人说,她们家娃夜里说梦话都是‘何谓信?’‘何谓义?’,有个小子翻了个身,还拍着床板念‘学不可止’——您说这字,莫不是真钻进骨头缝里去了?”
就在这静默瞬间,风声里浮起断续的叩击——笃、笃、笃——起初以为是枯枝落地,直到那节奏渐近,才听出是竹杖探路的轻响。
草棚帘子一掀,程知微走了进来,斗笠边沿还滴着山雾凝成的水珠。
他伸手抹了把脸,水珠顺着指缝落进衣领,却像完全察觉不到似的,从怀里抽出一卷泛黄的桑皮纸:“昭然,‘问穴图’传到北边军营了。”
“怎么说?”林昭然接过纸卷,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墨点,正是程知微惯常的推演笔记。
“戍卒们晨练打沙袋,拳风带起的风声,竟暗合‘何谓惑?’的节奏。”程知微屈指敲了敲纸卷上圈起的“惑”字,眼底浮起冷冽的光,“我昨日收到边军细作的信,说有个伍长训话时,本想骂‘混帐’,结果脱口而出‘何谓惑?’——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忽然笑了,那笑像冰面裂开的细缝,“我便想,既然身体能记拳谱,自然也能记地脉。”他抖开第二卷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夯杵,“这是新编的‘夯城谣’,把《地问经》里的‘土性为何?’‘渠深几何?’编成号子。今早修汴渠的民夫打桩,落锤声竟和心跳一个节奏——监工拿皮鞭抽都改不过来。”
林昭然的指尖抚过“夯城谣”的字迹,纸页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该是程知微连夜写就的。
她能想象那些赤膊的民夫,汗水顺着脊梁流进裤腰,每一次举杵都喊着“土性为何——”,每一次落锤都砸出“问——”。
那声音沉闷而整齐,震得脚底泥土微微颤,仿佛大地本身也在应和。
她甚至闻到了汗味混着铁锈与松脂的气息,感受到锤柄在掌心磨出的灼痛。
火塘猛地一跳,爆出团灰烬,扑在桑皮纸上,像朵凋谢的花。
草棚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着尘沙灌进来。
孙奉踉跄着扑进来,腰间的铜牌撞在门框上,出清脆的响。
他衣襟前襟全是泥点,连靴底都沾着半片带刺的苍耳,显然是连夜赶路。
他撑着膝盖喘气,喉结上下滚动:“裴大人让我带话。沈相前天夜里去了天禄阁,烧了三箱《舆情地脉图》。裴大人偷瞧了眼,灰烬里还有半张‘泥问丸’分布图——他不是清障,是要……”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是要把这些字从天下人的记忆里剜出去。”
林昭然的脊背微微绷紧。
她想起沈砚之书房里那方端砚,墨汁永远浓得化不开,想起他批注《周礼》时,笔尖戳破纸背的狠劲。
原来他最怕的不是字写在纸上、刻在泥里,是怕这些字长在人心里,成了血脉里的东西。
“我南下时路过陈留。”孙奉忽然抬起头,眼睛里像是烧着团火,“见个老农蹲在田埂上,拿镰刀割破手指,在田契背面写‘此田问过’——血珠渗进纸纹里,比墨还深。”他从怀里摸出半张染血的纸角,“我问他图什么,他说:‘我娃在村学念过书,知道这地该养谁的粮。字烧了可以再写,可这理儿,刻在骨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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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接过那纸角,血渍已经黑,却仍能辨出“问”字的钩笔,像把小剑,挑开了层什么。
火塘里的柴枝烧到了根,“轰”地塌下一片,火星子溅在纸角上,却没烧着——血浸过的纸,比寻常纸更韧。
山月爬上草棚顶时,林昭然摸出案头的竹笔。
她望着窗外石缝里的幼苗,月光下那株苗的影子投在泥地上,竟像是个“骨”字。
笔锋悬在素笺上,迟迟未落。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童谣,是哪个夜归的村童在唱“何谓公?土生风——”,她才轻轻落下第一笔。
墨汁渗进纸纹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孙奉说的那个老农,想起盲童床板上的字,想起打桩民夫的心跳。
原来字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写在每寸被知识浸过的血肉里,写在每声追问的骨缝中。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竹笔在纸上游走如飞。
“阿福。”她唤了声守在门外的童子。
那扎着双髻的小子立刻掀帘进来,鼻尖冻得通红,怀里还揣着个陶壶,“先生,我把您说的‘祖辈农具’找齐了。”他蹲下身,从布囊里倒出半块锈迹斑斑的镰刀头、半截断裂的木耰齿,还有块缺了角的石磨盘,“东头王伯说这镰刀是他爷爷割过二十茬麦的,西头李婶把她娘陪嫁的石磨芯挖出来了,说‘只要能镇住那些要烧字的,石头都能熔’。”
林昭然指尖抚过镰刀头的缺口,那里还留着半道月牙形的凹痕,该是某年割稻时磕在石头上崩的。
金属边缘冰凉粗糙,指腹摩挲时,仿佛触到了岁月的锯齿。
她记得前日王伯蹲在田埂上,布满老茧的手摸着这镰刀说:“我爹教我使这刀时说,庄稼人手里的家伙,比学堂的笔金贵——笔能写理,家伙能种理。”
“架炭炉。”她将农具残件拢进铜盆,“去后坡砍三捆青冈木,要带皮的。”阿福应了声,抱着布囊跑出去,木屐踩得草棚地板咚咚响。
柳明漪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怀里抱着个裹了粗布的小箱,见林昭然抬头,便将箱子轻轻放在案上:“这是我收的绣娘旧物,顶针、梭子、纺车轴,都是她们祖母传下来的。”她掀开粗布,金属与木料的光泽混着线香气息漫出来,“她们说,女红的针能绣花样,熔了就能绣道理。”
林昭然打开箱盖,一枚银顶针滚出来,落在她手心里。
顶针内侧刻着“勤”字,已经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仍能触到细微的凹痕,像一道隐秘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