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捏着孙奉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信是用密麻纸写的,墨迹里掺了松烟,凑近能闻见极淡的焦糊味——这是柳明漪新制的骨灰墨,专防抄检。
信中脉诊法静心汤几个字像烧红的炭,隔着纸烙得她掌心烫。
阿福!她唤了声,声音比平日低了半度。
正在给骨笛补孔的小娃抬头,见她眼底浮着层冷霜,慌忙捧来铜手炉。
炉火微红,暖意透过铜壁熨着手心。
林昭然将信往炉口一送,纸页蜷成灰蝶时,恰好听见山外传来驼铃——是程知微派来的商队,驮着西北的盐巴和新刻的《问字诀》。
去把柳娘子请来。她搓了搓冻红的指尖,目光落在案头那半块烧焦的陶片上。
前日柳明漪说官府收残片,她还当是寻常查禁,如今看来,沈砚之的刀已经捅到了更深处。——她默念这两个字,想起上个月替阿牛阿婆诊脉时,老妇人的手背上还留着去年抄书的墨渍,原来他要把查禁的手,伸进血脉里。
柳明漪进来时,绣鞋上沾着新泥。
她惯常盘得齐整的云鬓散了几缕,间还别着半枚未绣完的字花样:昭然姐,我刚去了西头的陶窑,张师傅说官府的人守在窑口,每出十只碗就要敲碎一只,说凸痕不祥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不过我留了个心眼,让他们把字刻在碗底最浅的棱上,洗碗时手一旋她展开布包,露出只粗陶碗,在光下转了转,碗底的凸痕便像活了似的,随着手腕的动作若隐若现。
林昭然接过碗,指尖顺着棱纹滑动。
当指腹触到那个极浅的时,她忽然想起孙奉信里说的心率波动——沈砚之要的,是连百姓摸到碗底时的心跳加都算。
可他哪里知道,这凸痕不是刻在陶土上,是刻在千万双手的记忆里。明漪,她将碗轻轻放回案上,明日让陶匠把棱纹改成三圈,第一圈平,第二圈微凸,第三圈才是。见柳明漪不解,她笑了笑,手要洗三次,才能摸到那个字——就像阿婆教孙儿,要哄三次,才肯把藏在灶膛里的书掏出来。
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是程知微的亲随又到了。
这次来的不是小吏,是程知微的书童阿砚,背着个浸了雪水的布囊。程先生让我捎话,阿砚抹了把脸上的冰碴,从囊里掏出卷染血的《问律》,玉门关外的戍卒用这书裹伤口,血渗进去,把何谓公三个字泡得比朱砂还红。
他们说,疼的时候摸着这几个字,倒比金疮药管用。
林昭然展开书卷,暗红的血渍在字周围晕开,像朵开败的石榴花,指尖拂过,竟觉微微粘腻。
她忽然想起裴怀礼前日的信——那个总板着脸背《周礼》的太常少卿,在信末画了朵歪歪扭扭的石榴,批注此花若开在太医院,静心汤便要馊了。
原来他拒签文书不是为了赌气,是早把字刻进了骨头里。
暮色漫进松针林时,孙奉的第二封密信到了。
这次是用鹅毛管装的,藏在进贡的荔枝里——沈砚之试静心汤那日,孙奉混在送药的太监里,亲眼见三个小黄门饮药后背诵《礼记》,声线平得像无风的湖面。
可到了半夜,孙奉守在值房外,听见辅寝殿里传来瓷器碎裂声,接着是沈砚之哑的喝问:谁?!
他大概是听见老鼠啃梁的声音了。林昭然将鹅毛管在烛火上烤了烤,密信显影的瞬间,她低笑出声。
信里说沈砚之焚毁《民性评估》时,烧着了半幅衣袖,焦味散了满宫。他怕的不是百姓说话,是连老鼠都学会了问。她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老槐树上的新芽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叩问在黑暗中生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异变生在三更天。
林昭然正对着案头的骨笛抄《默问篇》,忽觉脚下微震,笔尖一颤,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她推开窗,见敬天席旧址的雪地上站着百来号人,身影在月光下像排被风冻住的树。
最前排的老猎户王伯举起手,食指轻叩胫骨——,,声线细得像春蚕食叶,节奏却分明是《默问篇》的起调。
第二排的绣娘跟上,第三排的放牛娃跟上,最后连阿福都溜出柴房,蹲在雪地里用膝盖撞着小腿。
林昭然踩着积雪跑过去时,震动越来越清晰。
她蹲下身,掌心贴住冻土,感觉到细微的震颤顺着指缝往上爬——是百具躯体叩骨的共鸣,正沿着地脉往山腹钻。
月光下,雪地上裂开蛛网状的细纹,每道裂纹都弯成的形状,从她脚边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陶窑。
昭然姐!程知微的声音从坡上飘下来,他举着火把,影子被拉得老长,这是
是地在问。林昭然仰起头,笑出了声。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觉得烫,沈砚之烧灰,我们就把灰种进土里;他封嘴,我们就让骨头说话。
现在连地都替我们记着,这字,是活的。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卷来一缕极淡的焦糊味——是京中的方向。
林昭然摸了摸鬓角,忽然觉得颅骨微麻,像有根细针在轻轻凿。
她知道,此刻千里外的沈砚之,大概也摸着新添的白,对着烛火怔。
昭然姐!柳明漪的声音从陶窑方向传来,她举着块刚出窑的陶片,在月光下跑得跌跌撞撞,官府把骨笛全收走了,说要熔成铁水铸镇问碑!
可我刚才她喘着气,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胫骨,我听见了,笛声在骨头里响。
林昭然望着她颤的指尖,忽然想起阿牛说的阿公的骨头在说话。
原来声不在笛,不在耳,在每寸会呼吸的血肉里。
她望向山脚下的陶窑,那里的火光正映着雪地上的纹,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夜里慢慢睁开。
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dududu破帷小说网更新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