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陶窑方向跳动的火光,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半旧的丝绦——那是柳明漪去年用破布绺子编的,说要“把民间的力气拧成绳”。
火舌舔舐夜空,映得雪地泛起橙红涟漪,风里裹着柴草焦香与陶坯烧裂的细微“噼啪”声,像谁在暗处轻轻叩骨。
正出神时,雪地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起的雪粒扑在她绣着松枝的鞋面上,凉意顺着缎面渗进脚心。
“昭然姐!”柳明漪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进耳膜,林昭然转头便见她怀里抱着匹靛青布,辫上的绒花沾了雪,像开在冰里的蓝菊。
她呼出的白雾在月光下凝成细珠,睫毛上结着霜晶。
“官府把骨笛熔了铸镇问碑,可我昨儿织布时,梭子一挑一压突然想起——”她抖开布料,月光下能看见经纬线交叠处泛着细密的暗纹,“《问学》章的节奏是三短一长,我就把经线疏三寸、密一寸,纬线跟着调。”她将布角按在林昭然手背上,“您摸摸看。”
粗布擦过皮肤的触感忽然变了——疏处绵软如絮,密处却带着细碎的震动,像春溪下藏着的暗流,又似指尖拂过绷紧的琴弦。
那震颤不入耳,却直抵掌心,仿佛血脉深处有根弦被悄然拨动。
林昭然瞳孔微缩,想起前日王伯叩骨时,冻土下那串沿着地脉爬行的震颤。
“明漪,”她声音颤,“你这布……”
“今早春婶子来借靛蓝,说穿上新做的夹袄喂鸡,总觉得后颈痒痒的,像有人在耳边念‘农桑为本’。”柳明漪的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薄雾,“我让她走两步,布擦着胳膊的动静果然和《晨问》一个调子!”她抓起林昭然的手按在自己腰间,粗布摩擦肋骨,出极轻的“沙沙”声,震感顺着血脉往心口钻,“您瞧,走动时布蹭着骨头,一下一下的——声不在笛,在肉里,在骨头缝里!”
山风卷着陶窑的暖烟掠过,林昭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唰啦”一声。
转头望去,是张老汉扛着犁耙往村外走,粗布短打在腿上荡出弧度,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簌簌”声。
布料摩擦的节奏竟与柳明漪所言分毫不差。
“他背上的布在问我,税轻为何仍饿?”张老汉突然停住脚,犁头砸进雪地溅起冰碴,寒气扑面而来,“方才下田时,后脊梁骨这儿……”他拍了拍后腰,手掌落下时出沉闷的“咚”声,“一下一下的,比我那混小子背《三字经》还清楚。”
“伯!”张二媳妇从院门口跑出来,手里的竹篮掉在地上,萝卜滚了一地。
她冲到张老汉身边,攥住他胳膊的手在抖,“我蒸馍时也觉着了!笼屉腾热气那会儿,围裙擦着肚子,直问‘粟米三斗,官税几何’!”她眼眶红,嗓音哽,“咱村西头的巧姐儿,她说给娃喂奶时,裹布蹭着心口,问‘为何女娃不能进学’……”
林昭然望着这对农家夫妇冻红的脸,喉头紧。
她想起半月前在破庙讲学时,巧姐儿躲在门后,用草棍在地上画字被婆婆揪走;想起张二媳妇抱着饿瘦的娃来讨米,说交完税只剩半袋粗粮。
此刻他们眼里的惊惶与疑惑,比任何大声的质问都烫人。
“昭然姐!”程知微的声音从山梁传来,铜哨撞在佩刀上,出清响,惊起几只夜鸦。
林昭然抬头,见他靴底沾着泥,显然是刚从远路赶来。
他眉梢结着冰碴,呼出的白雾在冷风中迅消散。
“问纹布传到镇北军了。”他走近时,林昭然闻到淡淡的铁锈味——是铠甲与寒霜的气息。
“戍卒的内衬全换了这种布,行军时甲片相击,震动顺着护心镜往肺里钻。”他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碎布,“刚才在演武场,有个卒子突然栽倒,手指在地上划拉……”他蹲下身,用树枝在雪地里划出歪扭的痕迹:“何谓妄?”
林昭然蹲下来,指尖轻轻拂过雪地上的“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