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南荒特有的陶土腥气掠过林昭然鬓角时,她正蹲在院角松树下。
昨夜埋下的蚕种在土里沉默,可她能听见——不是蚕啃食茧衣的沙沙声,是千里外江淮田埂上,程知微的快马踏碎晨露的脆响:蹄铁敲击冻土,一声紧似一声,像命运在叩门;空气中浮起细尘的微呛,混着马汗蒸腾的热息,仿佛那匹青骢马已奔入她的呼吸。
那匹青骢马在第七日寅时冲进江宁县界。
程知微翻身下马时,靴底沾的南荒红泥还未干透,踩在田埂上留下深陷的印痕,裂纹如旱地渴水。
争执声早刺破薄雾——二十几个农妇举着皱巴巴的麻纸,纸上歪歪扭扭画着田垄,墨迹被手心汗浸得晕开;里正举着官府的铁印,脖子粗得像要炸:“反了!田契得盖官印才作数,你们拿梦话当圣旨?”他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唾沫星子,在冷空气中凝成白点簌簌落下。
程知微站在田埂边,袖中《梦问篇》终章被掌心汗浸得皱,纸面贴着手纹起伏,湿黏而温热。
他想起林昭然信里写“百姓在梦里分地,分得比官府的鱼鳞图册还清楚”,原以为是夸张,此刻看那些农妇眼里的光——那是瞳孔深处燃起的火苗,映着初阳,灼得他眼眶烫,像极了当年他在南荒学舍第一次读到“有教无类”时,心里炸开的那团火。
“烧了吧。”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喧嚣。
里正的铁印悬在半空,农妇们的麻纸簌簌抖,纸页摩擦出枯叶般的轻响。
程知微摸出火折,指尖擦过纸页边缘,火星迸溅的一瞬,他闻到了硫磺与旧纸燃烧前的焦苦。
火舌舔过麻纸的刹那,噼啪作响,火焰卷着边缘蜷曲上升;里正骂骂咧咧要抢,被几个年轻农夫死死拦住,臂膀相撞的闷响混着怒喝,在风中撕扯。
纸灰打着旋儿腾空,程知微盯着那团黑絮——不是散作烟尘,是凝!
先是“心”字的弯钩,再是“向”字的竖笔,最后八个字整整齐齐浮在半空:“心之所向,地之所归”。
灰烬悬浮时竟无风自动,每一道笔画都由细微颗粒精准排列,如同天地以呼吸书写。
田埂上炸开抽气声,有人牙齿打颤,有人跪倒时膝盖磕在硬土上出闷响。
最年长的农妇“扑通”跪下,额头抵着泥土,额前老茧与地皮相触,出沉实一响:“是天火验契!”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连那几个拦着里正的年轻农夫都跪了,手掌按进泥里,像是要把这誓言种进大地。
程知微望着漫天纸灰,忽然懂了林昭然说的“梦是新的道义法庭”——当百姓在梦里学会丈量土地,连火都成了他们的证人。
他蹲下身,用剑尖在田边青石板刻下“梦有据,心为证”,石屑飞溅,落于掌心微刺,凉意渗入血脉。
刻到“证”字最后一竖时,怀里的竹筒动了动——是给林昭然的密报,他蘸着露水写完最后一句:“民梦所趋,实为积怨之形。”墨迹未干,露珠滚落其上,晕染如泪。
同一时刻,京畿深处的绣坊里,柳明漪正把最后一撮安神香拌进瓷罐。
窗外飘着雪,一片落在窗棂边缘,瞬间融化,化作一滴水珠滑落,沿着木纹爬行;她却觉掌心烫——三天前南荒飞鸽传书:“安神香已入权贵宅邸,可试更深层。”
“阿姐,太医署的赵妈妈来了。”小绣娘掀帘进来,怀里抱着个描金药箱,铜锁轻晃,叮一声脆响。
柳明漪迎上去,指尖掠过药箱铜锁——和她前日塞给赵妈妈的那枚钥匙,齿痕分毫不差,金属相触时传来一丝微妙的震颤。
“宁神散要加味?”赵妈妈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算计,呼出的气息带着陈年药材的苦香。
柳明漪把瓷罐往她手里一塞:“掺半钱进去,说是南海新贡的沉水香。”她望着赵妈妈踉跄着出门,忽然笑了——权贵们总以为香是哄人的玩意儿,却不知他们的夫人小姐,在梦里比朝堂上清醒百倍。
那些被压在箱底的《梦问》残页,那些婢女口中哼唱的童谣,早已在夜里生根。
香,不过是推倒第一块瓦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