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的人,也讨厌那样轻而易举就卖掉我的父母——我的母亲为了给自己赎身,去和我父亲过“自由”的日子,卖掉了肚子还没成形的孩子,于是我的未来就这样定型了——我被当作能够换置“自由”的二两碎银生下来,于是接下来我也只是一个最末等的物品,再没法被当作一个人活着。
更不会有人在意物品是否“自由”。
我五岁时姜婉柔出生,管事的让我跟着府里的老人学习如何照顾她,他和我说,“从今以後,你只需要好好照顾着小姐就行。”
那时起我就知道,不出意外的话,我已经从那二两碎银,变成了姜婉柔私有的狗。虽然依然不是人,不过好歹变成了个活物,人们依然不会在乎一条狗是否自由,但至少人们会在意他是否活着。
我还是得不到自由,但至少能让自己过得好些。
我站在一旁,看着房内精致的装潢,各种陈设琳琅满目,环顾一圈,有好几个为照顾她忙碌的人。我小心的走到姜婉柔漂亮的摇篮旁,她小小一团窝在柔软的被子里,手指蜷缩着,脸上是恬静的睡颜。
我知道,她是作为一个人出生的,未来也会作为一个人活着。
我忍不住有些忮忌,心底泛滥出许许多多上不得台面的阴暗心思。她无疑是美好的东西,含着金汤匙,在衆人的期待与祝福里降生,未来也会在呵护里长大。
——我们是世上正好相反的两端。
于是自然而然的,我在那一刻对她生出怨恨。
——凭什麽呢?
——凭什麽我此生不可得之物你却生而有之,这般轻易的唾手可得?
那一刻我几乎要恨极了她,几乎要把这些年所遭遇的一切冷眼与委屈,乃至被父母抛弃的怨恨全都加诸于她的身上了。
我朝着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还没有来得及进行下一个动作,手上却忽然传来肉乎乎的触感——我的小指被她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握住。
她依然在恬静的睡着。
我愣在原地,直到我突然在她的被子上见到一小团被洇湿的水痕,我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最後我仓皇逃窜。
後来我慢慢长大,陪着姜婉柔一起,
十几年的岁月就这样一晃而过。
今晚窗外的月亮如此明亮,透过窗子洒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姜婉柔九岁时的一个晚上,那晚的月光也是这样亮。
那时姜婉柔得了只鹰,亲自熬着——她先是减去了鹰的部分飞羽,又用锁链锁住它的脚,将鹰困在一个小小的支架上,再在周围点上好几根蜡烛……
然後就是等待,漫长的等待,期间不能让鹰睡着,剩下只需一味陪那鹰熬着——熬到鹰的眼神溃散,头颅无力的低下,凶猛的嘶鸣一点点变弱……熬到这只习惯了天空的猛禽渐渐失去野性,遗忘自己的利爪,彻底臣服于腕上细细的锁链,把生存与人类指缝里漏出的那点鲜肉挂鈎——这鹰就熬成了。
姜婉柔得的是一只幼鹰,现下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看这鹰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是最後一天了。
我陪着她熬了好几天,已经快要困得神志不清了。当时我看着那鹰已经快称得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迷迷糊糊的,一句“真可怜”就脱口而出了。
“什麽?”姜婉柔虽然有股兴奋劲撑着,可现下也有些困了,没太听清我的话。
我本该趁机闭嘴的,可不知道为什麽,嘴不受控制,自顾自的就说了下去,“我说,它真可怜。”
“为什麽?”姜婉柔给鹰喂了很少一点肉,又转过头来问我,脸上是明晃晃的疑惑,“我以後会对它很好的。”
“可是它再也没有自由了。”我看着那鹰一点点屈服的样子,忍不住说。
“可它只是一只鹰啊,”姜婉柔很不解,“你是人,当然需要自由,它又不是。”
我被这句话震在原地。
指甲因为过于用力掐进了掌心里,那一瞬间的疼痛带给我片刻的清醒,让我在在混沌里明晰的认识到我的心思……
那样肮脏的,扭曲的,荒唐的隐秘心思,在我的躯体里面缠绕着,生长着,毁灭着,像春日的枝桠攀爬上我的心头,脆弱而坚韧的长着,扎根在我的血肉里,一点点长成密不透风的茧……最後这所有的一切,这难以告人的心思,全都终结在这句漫不经心的话里了。
——“你是人。”
这样的肯定,这般的自然。
我莫名想起小时候住的那间下人房,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人挨着人,密密麻麻的几乎没有缝隙,像个罐头,四处充斥着汗味丶粉尘丶皮屑丶赤裸的肉体,所有的一切都挤在昏暗里。
只在入口处点有一根蜡烛。
一根短而小的蜡烛,带着丑陋的裂痕。
那烛光几乎起不到半点照明的作用,稍稍偏开一点目光就什麽也看不见,又是一片漆黑。燃烧时永远带有挥之不去的黑烟,与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