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里那截灰烬彻底没入湿土时,安燠正蹲在院角给新栽的桃树绑草绳。
程砚端着新熬的桂花蜜从灶房出来,见她怔,舀了半勺蜜抹在她鼻尖:"想什么呢?"
"想起去年这时候,"她舔掉鼻尖的甜,指节蹭了蹭程砚沾着灶灰的下巴,"你扛着钉耙来砸我洞门,说要剿匪。"
"现在倒成了被匪窝养胖的山神。"程砚捏了捏她腰上软肉,忽然顿住——远处茶园方向传来"簌簌"响动,混着幼崽们的尖嗓门:"这是师娘最宝贝的明前茶!"
"坏了。"安燠踮脚望过去,正见二十来只松鼠竖毛成球,尾巴炸得像团团毛栗子,对面五只熊崽扒着茶垄,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
最前头那只花松鼠抱着竹篓,身后跟着只瘸腿乌鸦扑棱翅膀喊:"为师娘的记忆而战!"
程砚啃了口蜜饼,含糊道:"这架势,比当年红孩儿烧山还热闹。"
"能不热闹么?"安燠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前儿小狐狸们翻到本《茶经残卷》,说采茶能泡出记忆回甘,非说要给我找丢的那三年。"她扯着程砚往茶园走,"上回抢山杏你拦着,这回再不管,茶垄得被刨成蜂窝。"
两人赶到时,花松鼠正用爪子拍地:"我们松鼠采得又快又轻,不会碰坏芽尖!"最小的熊崽拍着胸脯:"我们有力气,能把竹篓装得满满当当!"乌鸦叼着片茶叶在半空盘旋:"师娘当年救过我命,这篓茶必须我们采!"
"停!"安燠拔高声音,众兽齐刷刷扭头。
她被二十多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突然想起刚穿书时被牛魔王手下围堵的场景——只不过那时是刀枪,现在是软乎乎的爪垫。
"都说说,为啥非得争采?"她蹲下来,花松鼠立刻蹦到她膝头:"师娘总说记不得被灭口前的事,我们想让茶里泡出那些回忆。"熊崽们挤过来,最大的那只拽她袖子:"阿娘说,师娘笑起来比蜂蜜还甜,我们想看师娘多笑。"
安燠喉头紧,余光瞥见程砚正偷偷抹眼角——这熊瞎子,连掉眼泪都要假装被茶枝戳了眼睛。
她吸吸鼻子,突然戳了戳程砚腰间:"你不是说熊族成年礼要抢食物?"
"那是我们族规矩。"程砚挠头,"抢到的能自己开蜂窝,抢不到的继续跟母熊喝奶。"
"那巧了,"安燠眼睛亮起来,"松鼠成年礼要独自采够三斗松塔,采不够的得给族里最凶的老松鼠当学徒。"她拍拍手,"既然都是为了长大,干嘛不一起长?"
众兽歪头,像一排被按了暂停键的拨浪鼓。
"不周山届共生成人礼!"安燠掰着手指头数,"采茶要松鼠和熊崽混编组队,制茶得互相教本事——松鼠教轻手采芽,熊崽教揉捻力道。
最后那杯记忆茶,得让瘸腿乌鸦、老龟、刺猬爷爷一起喝。"她蹲下来平视幼崽们,"要是他们能想起师娘的旧事,就算成功。"
"那我们图啥?"最小的熊崽揪着耳朵问。
"图以后每年都能光明正大抢一次。"安燠刮了刮它鼻子,"但得先学会合作——就像程砚当年抢我糖葫芦,最后不也学会分我半根?"
程砚被点到名,耳朵尖瞬间红成蜜渍山楂:"那是那是你蹲在洞门口啃得太香!"
哄笑声中,花松鼠跳上熊崽后背:"我跟你一队!"熊崽愣了愣,小心翼翼托住它爪子:"你别抓我耳朵,痒。"乌鸦扑棱着飞到程砚肩头:"总教头呢?
得有人教我们怎么采茶!"
程砚被说得直往后缩:"我哪会这个?"
"你会听叶辨时啊!"安燠戳穿他,"上回你说,茶叶舒展三分是晨露未消,舒展五分是日头刚晒——"
"那是守山时闲得慌琢磨的!"程砚耳尖更红,蜜饼渣子顺着胡茬往下掉。
"正好当总教头。"安燠拽着他往茶垄走,"就说,你是教还是不教?"
程砚望着她眼里的笑,突然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来。
幼崽们"嗷"地起哄,他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教可以但晚上得用新酿的蜜饯哄我。"
"成交。"安燠捏了捏他后颈软毛,转头对众兽喊,"都过来!
总教头要示范听叶辨时了——"
话音未落,最小的熊崽已经扒着程砚裤腿往上爬:"教头教头,先教我闻茶香!"花松鼠抱着竹篓蹦:"先教我看芽尖!"乌鸦叼着片茶叶绕着程砚转圈:"总教头最帅!"
程砚被围得动弹不得,低头正对上安燠憋笑憋得抖的脸。
他无奈摇头,却还是清了清嗓子:"都安静听好了,茶叶在手里搓三下,要是能搓出"
春风裹着茶香涌过来,卷走了后半句话。
安燠望着被幼崽们团团围住的程砚,突然想起手册烧尽那晚,他说"换我跟你说活着"。
现在这满茶园的喧闹,大概就是"活着"最好的模样——不是躲在洞府里数日子,而是蹲在茶垄边看熊崽和松鼠抢竹篓,听乌鸦喊着跑调的口号,等程砚红着脸教他们"听叶辨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远处老槐树沙沙作响,不知谁往泥里埋了颗茶籽。
等到来年春天,这里大概会冒出株小茶苗——就像那些被烧尽的旧剧本,那些以为永远找不回的记忆,那些曾以为只能独自扛的风雨。
现在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程砚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第二下要轻对,就像摸师娘的耳朵尖"
安燠耳尖"腾"地烧起来,扑过去捂他嘴。
幼崽们笑得满地打滚,程砚却在她掌心闷声笑:"我说的是茶叶。"
"骗子。"她咬着唇笑,抬头正见茶垄尽头,几芽新绿在风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