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了,宫墙内的柳絮开始没心没肺地飞,像一层暖昧的、挥之不去的薄雪,黏在朱红的廊柱上,积在碧绿的琉璃瓦缝里,也顺着丽正殿微启的窗缝,一团团、一丝丝地飘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积起茸茸的一层。
李承乾不再整日守着窗台或摆弄石头了。他有时候会趴在窗前,伸出一根手指,去接那飘摇不定的飞絮。柳絮轻若无物,落在指尖,微微的痒,不等他握紧,便又随着不知何处来的气流,打个旋儿,飘远了。他看着,眼神空茫,看不出喜恶,仿佛只是在观察一种陌生的、不受控的自然现象。
胸口的两样东西还在。黑石沉甸甸地坠着,丝绦疙瘩硬硬地硌着。但他似乎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就像习惯了殿内不变的熏香气味,习惯了宫人们小心翼翼的步履,习惯了这种被春日暖阳烘烤着的、无所事事的囚禁。
混沌珠依旧沉寂,只在极偶然的、他心神完全放空时,会流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像深井底下最遥远的一次回响。
打破这片沉寂的,不是父皇,不是母后,也不是他那些无声的“验证”。
是另一个孩子。
那日午后,李承乾刚午睡醒来,还有些懵懂,坐在榻边,任由宫女替他穿袜着履。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能听出属于孩童的、活泼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女子轻柔的劝阻:“恪儿,慢些,仔细门槛……”
“母妃,儿臣听说太子哥哥这里有好多奇石,就想看看嘛!”一个清脆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童音响起,听着年纪似乎与他相仿,甚至更小些。
太子哥哥?
李承乾抬起眼,望向殿门。自从禁足以来,除了父皇母后和固定的宫人,再没有旁人踏入过丽正殿。这个称呼,这个声音,都很陌生。
脚步声到了门口,略一停顿,随即,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一个穿着杏子红圆领小袍、头戴玉色小冠的男孩探进半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带着好奇和一点怯意,骨碌碌地往殿内张望。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藕荷色宫装、容貌清丽、气质温婉的年轻妇人,正略带歉意地看向殿内伺候的宫人。
“杨妃娘娘,吴王殿下。”乳母周氏认得来人,连忙行礼,又有些为难地看向李承乾。
杨妃?吴王?李承乾在记忆里飞快地搜索。杨妃……好像是前朝公主?吴王……李恪?他的弟弟?印象很模糊,前世似乎也没什么太多交集,只隐约记得是个聪颖的,后来……
他还没理清,那探头探脑的李恪已经看到了他,眼睛一亮,立刻推开门,像只灵活的小鹿般蹦了进来,径直跑到李承乾榻前,仰着小脸,声音清脆:“太子哥哥!我是恪儿!听说你病了,一直想来看你,母妃总说怕打扰你静养!你今天好些了吗?”
他语很快,带着孩童特有的热情和自来熟,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李承乾,目光在他脸上身上转了一圈,又瞥向殿内其他地方,似乎在寻找传说中的“奇石”。
李承乾坐着没动,也没回应他的热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自称是他弟弟的男孩。比他矮一点点,脸颊圆润,眉眼灵动,穿着鲜亮的杏子红,整个人像一颗刚刚洗过的、水灵灵的红果子,透着股被精心呵护、未经风霜的鲜活气。和他自己身上那种沉静的、近乎灰暗的靛青色,截然不同。
杨妃也跟着走了进来,对李承乾微微颔,柔声道:“太子殿下安好。恪儿顽皮,听闻殿下近来寻了些有趣的石头把玩,定要缠着来看看,扰了殿下清静,还请殿下勿怪。”她语气温柔得体,目光却也在不经意间,快扫过殿内,尤其在窗台、书案等处略作停留,自然也看到了那块显眼的灰白大石和暗红利石。
李承乾的目光从李恪脸上移开,落到杨妃身上。这位妃子他见得极少,印象里总是安静低调的。此刻她站在这里,温柔含笑,眼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无妨。”李承乾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平平的。他指了指窗台,“石头在那边。”
“呀!真的!”李恪欢呼一声,立刻抛下哥哥,几步跑到窗边,踮起脚去够那块灰白石,“好大!好丑!太子哥哥,你从哪里捡来的?”
“捡的。”李承乾言简意赅。
“这个呢?”李恪又去摸那块暗红色的,手指刚碰到边缘,“哎呀,好锋利!会划手!”
“嗯。”李承乾应了一声,依旧坐着没动,只是目光随着李恪的动作移动。
李恪像个闯入宝库的孩子,对每块石头都充满了新奇。他拿起一块乳白色的小石头对着光看,又捡起那块黛青色的凑到鼻子下闻闻(当然什么味道也没有),嘴里叽叽喳喳不停:“太子哥哥,这块像奶糕!这块颜色真怪,像……像生了锈的铜?这块黑的呢?最黑的那块呢?我听他们说有块最黑最亮的!”
他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李承乾,满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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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泛红的小脸,那毫无掩饰的好奇和雀跃。这种情绪,他很久没有过了,甚至……好像从未有过?他生来似乎就在警惕、在观察、在验证,在想着怎么让父皇“不好过”。像李恪这样纯粹因为外物而快乐的样子,很陌生。
他沉默了一下,才说:“那块,收起来了。”
“啊?为什么收起来?给我看看嘛!”李恪跑到他面前,扯了扯他的袖子,撒娇道,“太子哥哥,我就看一眼!母妃说,好兄弟要有福同享!”
有福同享?李承乾觉得这话有点奇怪。石头算什么福?但他没反驳,只是摇了摇头:“不方便。”
李恪小嘴一瘪,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转向杨妃:“母妃,你看太子哥哥的石头,多有意思!比父皇赏我的那些玉如意、金麒麟好玩多了!那些光溜溜的,没意思!”
杨妃走上前,轻轻揽住儿子的肩膀,对李承乾笑道:“让殿下见笑了。恪儿被妾身惯坏了,整日只知嬉闹,不如殿下沉静好学,还能从顽石中悟得雅趣。”她话里带着谦逊,眼神却再次飞快地掠过那些石头,尤其在李承乾平静无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李承乾没接话。雅趣?他没觉得。他只是……需要点实在的东西握着,看着。
李恪却是个闲不住的,看了石头,又开始打量殿内其他东西。他看到墙角书架旁靠着的那把弹弓,眼睛又是一亮:“太子哥哥,你还会玩弹弓?我也学过!父皇还夸我拉得开小弓呢!”他跑过去,拿起弹弓,试了试牛筋的力道,“这个有点松了,不如我的好。太子哥哥,我们去院子里打雀儿吧?我知道哪儿雀儿多!”
“恪儿!”杨妃声音微提,带着提醒,“太子殿下玉体需要静养,岂能出去吹风玩耍?莫要胡闹。”
李恪吐了吐舌头,放下弹弓,有些讪讪,但眼睛还是亮晶晶地看着李承乾,仿佛在期待哥哥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