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凌延,吾爱知洲
那日朕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宫里的。
铜铃在掌心硌出浅痕时,我总疑心是他在挠我掌心。
那日锁灵塔顶的月光该是冷的,可那晚抱着他渐渐凉透的身子,倒觉得月光都是温暖的。
淡青色的龙鳞一片片暗下去,像被谁掐灭了的星子,我数到第三十七片时,指尖的温度终于追不上他消散的速度。
他们说龙族少主以身祭阵,是苍生之幸。可这苍生里,若没有何知洲,于我而言,幸在何处?
二十三天守在那人的榻前,我数过他脉门的跳动,数过窗棂漏下的天光,数过铜铃每一次被风拂动的轻响。
那时总觉得,只要铃还在响,他就还在。
直到他睁眼朝我笑,说:“有人欠我的西域星河还没还”。
我才敢信,这世上真有比龙气更执拗的东西:那是他藏在龙鳞里的不肯走,是我攥在骨血里的不敢放。
可锁灵塔顶的风太狠,吹散了他最後一句“我心悦你”。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喉间,每一次呼吸都让我想起他。
从初见时他最後看着我时那不舍的表情,到一起走过的下着雨的小巷里回营帐的路,再追忆到华山之巅他指着新月说:“凌延你看,星子落进眼里就成了喜欢”,原来那些被我如珍如宝的话语不光只有我一人在乎啊,原来……在只言片语间藏了他半生的滚烫。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
我总以为等平定了安王之乱,就能带他回皇城,把御书房的奏折换成西域的星图;以为等治好了水患,就能陪他去看渠水东流,再尝尝当年那酸得人龇牙咧嘴的果子;以为只要我守着这天下,他就永远有处可归,却忘了龙族少主的命,从来系着苍生,而非一人。
他逝去的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他总说的“水脉连着性命”。原来他早知道,有些债要用命来还。可我宁愿他做个逃兵,宁愿这天下洪水滔天,只要他能笑着朝我递来一块芝麻糖,骂我一句:“傻小子”。
那日之後,我便常常去锁灵塔的遗址,锁灵塔的石阶被我踩得发亮,我总对着空荡荡的塔顶说话。
我说阿潜你看,天牢的骨狼放了,那孩子眼里的戾气散了些,倒有几分像当年的你;我说安王的馀党清了,朝堂上再没人敢提“龙族异类”,他们都该敬你;我说皇城的雪又落了,你化的铜铃被雪埋了三层,我挖了半夜才找着……
可铜铃只会叮铃响,不会像他那样笑着接话。
昨夜在破庙里梦见他,还是少年模样,蹲在桃树下朝我招手,手里举着颗泛红的果子。
“凌延你快来,这颗定不酸了”,他的声音里裹着熟悉的的水汽,我扑过去想抱他,却只捞到一把碎雪。
惊醒时铜铃烫得惊人,铃身的鳞纹竟泛着淡淡的银光——是他的龙气,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後一点念想。
他们都说陛下疯了,治水时总对着江水说话,见了糖画摊就挪不动脚,连睡觉都攥着枚破铜铃。可他们不懂,这江水里有他的温度,这糖画里有他的笑声,这铜铃里……有他没说完的牵挂。
何知洲,你说要我替你看西域的星河。可没有你的地方,星子再亮也是暗的。
你说龙族少主的命该祭给苍生,可这苍生若忘了你,我便让他们永远记着,记着是谁在锁灵塔里挡住了黑雾,记着是谁用龙鳞补了溃堤,记着这太平盛世里,藏着一条龙的骨血。
我知你听得见。
听得见我站在江淮堤岸喊你的名字,听得见铜铃每一次“我在”的应答,听得见这天下百姓的欢呼里,有一半是我替你受的谢。
等我把这里的水患治平,就去西域。带着你的铜铃,带着你的龙鳞,带着这满天下的安稳。我会在最高的沙丘上坐下,告诉你哪颗星子最亮,哪片云像你化的龙,告诉你……我亦心悦你。
不是藏在喉间的烫,不是压在心底的沉,是要让西域的风听见,让漫天的星听见,让你消散在天地间的每一缕气息,都听见。
凌延此生,不负天下,唯负你。
唯爱你。